长安的晨雾还凝在鬃毛上时,我就知道,这趟路没有归途。
师父轻轻拍了拍我的脖颈,说:“辛苦你了,陪我去西天取份真经。” 他袈裟上的檀香混着长安街头的炊烟气,我甩了甩尾巴,踏碎青石板上的露珠。那时我不懂什么是真经,只知道师父眼里有光,而我是匹被选中的马 —— 街坊都说,能驮着御弟法师西行,是我的福气。

出长安的路,起初是平坦的。春风拂过麦田,布谷鸟在枝头唱着,师父会在歇脚时给我喂最嫩的青草,偶尔念几句我听不懂的经文。我见过穿红袍的官差拱手相送,见过白发老者跪地祈福,他们都说师父是救世主,说我们这趟远行能普度众生。可我不懂,众生里,算不算我这匹凡马?
行至两界山时,画风骤变。林子里的风声带着腥气,夜宿的破庙里,师父会裹紧袈裟念《心经》,我则竖起耳朵听着远处的狼嚎。直到那天,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从五行山下蹦出来,金箍棒耍得金光闪闪,吓得我连连后退。师父说他叫悟空,是我的大师兄。悟空总爱揪我的鬃毛,笑我 “凡胎肉体,经不起折腾”,可每次遇到野兽,他都会挥棒扫清前路,让我能安稳踏着月光前行。

我见过黑熊怪的洞府冒着黑烟,悟空驾着筋斗云去寻袈裟时,师父在树下急得落泪,我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背,想告诉他别怕 —— 可我只是匹凡马,连一声嘶吼都显得微弱。那些日子,只有我和师父、大师兄相依为命,悟空说前方妖魔鬼怪无数,我虽听不懂,却能从他的金箍棒光影里,感受到前路的凶险。
我没有见过什么大耳朵的和尚,也没见过挑着担子的沙师弟。悟空说等过了前面的山,或许会有同伴来助,但我没能等到。我能驮着师父走过泥泞,却挡不住妖风;我能忍饥挨饿日行百里,却避不开天敌。悟空常说 “生死有命”,可我不懂,我的命,为何要系在一场注定要被替代的旅程里?
越往西走,师父念的经文越频繁,我蹄子上的伤也越重。有时走在悬崖边,风卷着云雾掠过,我看着脚下的万丈深渊,突然想起长安的那些日子 —— 那时我只需在马厩里吃粮、晒太阳,不必担惊受怕,不必揣测自己何时会倒下。可师父说,“众生皆苦,唯有修行能解脱”。我的修行,难道就是赴死?

鹰愁涧的水是青黑色的,像一块凝固的墨。那天的雾特别浓,浓到看不清前路。我疲惫地走着,突然听到水下传来一声嘶吼,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拖入水中。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我,尖利的牙齿咬穿皮毛时,我没有挣扎 —— 或许从长安出发的那天起,我就知道自己终会有这一天。
意识模糊间,我看到师父惊慌的脸,看到悟空跃入水中的金光,看到一条白龙从水里腾空而起。后来我飘在水面上,听着云端传来观音菩萨的声音,她说这白龙是西海孽龙,要化作白马,驮师父西行。
原来,我这一生,只是为了给另一个 “脚力” 腾位置。
菩萨说 “众生平等”,可为何白龙犯错能赎罪,我勤勤恳恳却只能赴死?她劝人 “不杀生”,却默许我成为白龙加入取经队的 “投名状”。如果早要他来,为何不直接让他去长安等候?非要让我走这一路,吃尽苦头,再死于非命,才算完成 “劫难”?
我不懂佛理,也不懂什么天命。我只知道,我驮着师父走过了千山万水,见过了人间善恶,我蹄子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浸过我的汗水。我没有神仙的法术,没有通天的本领,可我也曾拼尽全力,想陪师父走到最后。

雾散时,我的身体渐渐下沉。鹰愁涧的水很凉,却凉不过那句 “命中注定”。或许,这世间的公平,本就是给那些有 “编制” 的生灵准备的;而我们这些凡俗之物,生来就是为了成全别人的修行,或是成为剧本里的一道布景。
只是,我还是想问一句:如果真经能普度众生,那谁来普度我这匹,死于宿命的凡马?

风掠过水面,带走我的最后一丝气息。远处,师父已经骑上了新的白马,继续西行。那匹白龙变的马,身姿矫健,皮毛光亮,再也不会像我一样,在泥泞里蹒跚,在寒夜里发抖。
而我,终究成了取经路上,一道被遗忘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