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一男一女在我的坟头上打架。

我和邻居躲在一边，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暮月，你炸了娘一手创立的仙门，就不怕娘掀了棺材板找你么？”

男人一边骂，一边朝对方扔了一个天雷诀。

那道天雷又粗又壮，来得又急又快。

‘轰’地一下炸在了地上，焦土与木屑齐飞。

女人冷哼，“没你炸了娘的坟头孝顺。”

邻居看着我‘哦呵’一声。

“你家塌了。”

1、

从古至今，老人们就对我们殷殷叮嘱，热闹少看点，小心城墙失火，殃及池鱼。

这些道理，我都懂。

懂不代表就要照做，所以我才活了三百年，死于一场六界八卦。

那个八卦我至今还记得。

两个天骄为六界第一美女相争，大打出手，殃及虾米无数。

不才，正是倒霉虾米中的一员。

现在，我又因为看热闹，诈尸了。

我的尸身埋了两百年，土里土气的，我有点嫌弃。

罪魁祸首们跪在我面前。

一个自称是我的孝顺好大儿，苏晨星。

一个自称是我的贴心小棉袄，苏暮月。

我诚恳地看着他们，“本君年方三百一十七，云英未嫁，两位道友莫要空口白牙污人清白。”

苏晨星大受打击，躲在一边伤心去了。

苏暮月冷笑着，“娘生前确实没有嫁人，因为你是有感而孕。”

在她的解释里，两百年前，我有感而孕，生了一对龙凤胎。

魔道头子苍有渊和正道领袖姬未晚纷纷登门认当爹。

苍有渊和姬未晚从小争到大。

喜当爹也要争着当。

于是，我们三人成了瓜。

让六界的各方人士吃了整整二十年。

从小瓜苗吃成了烂瓜皮。

亲爹也不知道到底是谁。

我死后，

苏晨星跟着姬未晚拜入了仙道第一门扶云宗，

苏暮月跟着苍有渊成了魔道小魔女。

而我一手创立的仙卦门，无人承继，就此败落，成了众多宗门里的一个破落户。

如今遭了雷劈，死而复生，却丢了这一部分的记忆。

我看着跪姿一板一眼的苏暮月，问道，“那你们缘何在本君墓前大打出手？”

闻言，苏晨星食指一伸，就是一出‘找你妈告状’的戏码。

苏晨星痛心疾首状，“妹妹认贼作父！还要弑父杀兄！”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直呼好家伙，看向苏暮月。

苏暮月阴沉着脸，道，“姬未晚道貌岸然，设计我父重伤，身为子女，焉能不报父仇！”

我挑眉，“苍有渊居然受了重伤！？”

两百年不见，他这么拉了？

许是看出我眼里的鄙夷，苏暮月闷声道，“姬未晚搞阴谋诡计才得逞。”

苏晨星嘟嘟囔囔，“魔道头子，人人得而诛之，管它什么阴谋阳谋……”

我看了一眼苏晨星，这坯子幸好没跟着苍有渊。

不然今天见着的就是苍有渊2号，还是加粗放大版本的。

苍有渊已是六界最无德之人了，大可不必有两个。

吃完了瓜，我挥一挥衣袖，道，“既然如此，你们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两人齐刷刷看着我。

我干咳一声，连忙改口，“各找各爹吧！”我是带着两个小尾巴回到了仙卦门。

当初人声还算鼎沸的小宗门，如今人去楼也空，只剩下断壁残垣。

苏晨星又挤到我身边，告状，“娘，你的仙门是被妹妹炸的。”

他打不过苏暮月，被她一路追着打。

又不甘心被锤，于是就直奔仙卦门，盼着苏暮月看在两人从小在仙卦门玩耍的面上，收手一二。结果，到了地方，苏暮月下手更重了。

让本就荒芜的仙卦门，更加遍体鳞伤了。

我睨了他一眼，小告状精，倒是和苍有渊有得一比。

苏暮月笨口拙舌，对方说的又是事实，只好闷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我点评道，“你倒有点姬未晚的风姿。”

苏暮月的脸色顿时像吞了一千只苍蝇。

我对当两个成年人的娘没什么兴趣，更何况在我的记忆里压根没这对兄妹的丁点记忆。

这一路上，我细细整理了一下我从出生到复活的所有记忆，十分连贯顺滑，合情合理，一点都没有失去了一段记忆的滞涩感。

我又去看这对兄妹，眉眼之间确实有几分我的影子。

可这是拥有亿万万生灵的修道六界，有那么几个人相似很正常。

除去外貌的相似，我与这两人的交集点就是姬未晚和苍有渊了。

我们三人曾是穿一条裤子的好友。

姬未晚从小就是一副小大人样，满口仁义道德，之乎者也，跟个陈年的老古董一样。

苍有渊每天撵狗打鸡，霸凌小孩儿，一张嘴就是问候祖宗十八代，村里的街溜子。

我，则是村里的一枝花，喇叭花的那种。

村里的寡妇鳏夫、夫子小姐都恨不得撕了我的嘴。

可是他们不敢，毕竟他们还得要脸。

我们三个人一同进了扶云宗，他们两人天赋异禀，成了门里的天骄，而我资质平平，修来修去修不出个门道。

两人对自己的过去从来讳莫如深，我也知情识趣，从不与他两攀什么关系。

在扶云宗的一百年里，姬未晚成了个讨人喜欢的端庄君子。

苍有渊的嘴巴也干净了不少，只是行事作风颇为随性，亦正亦邪，也引了不少小姑娘心动。

后来，苍有渊得了魔道机缘，叛宗而去。

姬未晚被扶云宗扶持，成了少掌门。

而我，也仙缘已尽，退出扶云宗，成了一介散修，来往六界，做点消息买卖。

至此，我与两位天骄再无交集。

如今一复活，倒是又与他们有了交集。

苏晨星很是积极地邀请我前往扶云宗，“既然娘活了，自然要和我一起回家。”

苏暮月则是长剑一横，挡在他面前，道：“娘已经和我父成婚，自然要去魔宗。”

我居然还和苍有渊成婚了？

我一脸菜色。

苏晨星不屑地一笑，“苍有渊不过是跟块木头牌子结亲，跟娘有什么关系？”

哦，原来是跟我的灵位结亲。

那自然是没经过本君同意，不作数的。

两人又吵了起来，苏晨星和苏暮月吵架没输过，打架没赢过，两人愣是斗成了菜鸡互啄。

我脑壳子疼。

于是，我道，“本君哪儿也不去。”

两人齐刷刷看向我。

我道：“本君刚复活，脑子还不清楚，本君想静静。”

我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一个人。”

撵走两兄妹，我坐在宗门前的碎石上。

这块碎石曾是我从天涯海角取来的一块玉清石，被我刻上了鸡爪一样的‘仙卦门’字样。

我看着星空发呆。

脑子发钝。

死而复生、苍有渊、姬未晚、有感而孕、两个孩子……

我试图从这几个词组里扒拉出关键线索来。

思来想去，也搞不清自己的一生为何就多出了这么一出狗血的情感瓜来。

我可以吃别人的瓜，但并不想吃自己的瓜。

“唉！”

我重重叹了口气，自言自语，“死了活了都不安生。”

“本君可以帮你再去死一死。”背后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我转头，就见着一个衣着金丝银线黑袍、脸色苍白的俊美男人。

他目光阴沉地看着我，确实想杀了我。

我自然是信他的话，苍有渊向来言出必践，从不屑说什么虚话。

“谢了，不必。”我就是口嗨一下，活着，总归要比死了强上一分。

我打量着他，“两百年不见，你看上去更妖魔邪道了。”

他的目光一直紧盯着我，像是在盯着杀了他的仇人。

“本君就是妖魔邪道。”

这话我没法接。

我转头不看他，道：“你来这儿干什么？”

苍有渊道，“暮月传信给本君，说你又活了，本君来看看。”

我皱眉，不悦。

“既然看过了，就走吧。”

他听了，反而是一撩袍角，挨着我坐了下来。

我被他近距离的审视看得发毛。

我看天看地，看月看星，就是不看他。

他低声道，声音小得近乎自言自语。

“既然死了，又何必活了？”

“既然能活，为什么又死了两百年？”

我感觉到苍有渊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凌迟着我。

我好想喊冤！

你问我，我问谁？

两百年不见，苍有渊真是越发神经了。

我眼前一黑，他的手似乎想触碰我的眼。

我条件反射，往后躲了一下。

苍有渊冷笑一声，收回了手，他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我。

“死而复生，在这六界里也独你一份，若不想被那些道貌岸然的仙道领袖追杀，本君劝你少往人群里凑。”

你可以直接点名姬未晚。

我心里嗤笑，面上却对他扯出一个笑，“多谢苍道友好意。”

“呵！”他冷笑一声，捏了个诀，就化作了一股黑烟消失在原地。

莫名其妙！

我从小就烦苍有渊，姬未晚好歹还能说一句人能听懂的话，他是半句人话都不说。

怎么来的就不是姬未晚呢！

苍有渊来了又去，让我更烦躁了。

我向来吃瓜要吃个明明白白，如今轮到自己，却是半分理不清思绪。

按照两兄妹的说法……不对！

我猛地起身，沉着脸。

我死而复生是真！

可有感而孕，生了两个爹不详的孩子不见得是真！

自我复活，所有思路都在顺着两兄妹的话去想，又没有无关人士的说法，万一，他们是在诓骗我呢？

可诓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当时他们见着我诈尸时的震惊以及欣喜，可不像是假的。

我琢磨了一下，决定偷偷摸摸地进城，打听打听消息。

夜里的潼城与两百年前没什么大的差别，我直奔趣世坊。

趣世坊是个茶馆。

与其他茶馆的不同在于，这个茶馆有个说书人佚名。

他比我大上几十岁，是我的瓜中密友。

这六界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儿。

我两偶然相遇，相见恨晚。

结成好友后，狼狈为奸，一同为六界的消息传播做出了天大的贡献。

到了趣世坊，三三两两的人正在坊里听书。

我那密友捋一把长须，声情并茂，“……姬未晚与苍有渊为争美娇娥苏云遮，大打出手，这一打，平了三山五海。那美娇娥为阻拦二人，在两人交手之际，闯入对决之中，被二人误杀……”

微笑脸。

佚名，你死定了！

居然敢编排本君！佚名点头哈腰送走了最后一位听客。

那听客意犹未尽，临走前，还认真求证，“先生，那苏云遮当真貌比恒我，美若洛神，比梦瑶仙子还要美？”

我倚靠在柱子旁，发出一声嗤笑。

佚名僵笑着，“这、老夫也没见过，能引得两位天骄相争，必然是洛神般容颜……”

他这话说得甚是心虚，毕竟故事的本尊就站在一旁。

生就一张平凡至极的脸。

亦无脱俗出世的气质。

听客大失所望，“先生，你之前说，那苏云遮是你的好友……说书人的话果然都信不得，为了钱，满嘴妖言惑众！”

听客负气离去。

佚名也不恼，做我们这行的，靠着嘴吃饭，路人们就喜欢听这些男男女女之间的事儿。

若是平平淡淡了，他们压根不会走进趣世坊。

听完‘你爱我，我爱他，他爱你’的故事后，又觉得甚是狗血，俗套。

趣世坊只剩下我和佚名两人。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圈，道，“老夫纵横六界六百年，死而复生倒是头次见。云遮，你当真不记得你是怎么诈尸的么？”

我摇摇头，道，“我当了两百年的鬼，被一道雷劈中后就活了。”

却不知道这世间有什么让我心生执念，化为游魂，桎梏于天地之间。

修道六界少有孤魂野鬼，凡是生灵，一死后尽皆消散。

但总有那么几个例外，执念不知所起，故无所终。只能停留在世间，成为无知无觉、无情无感的游魂。

而像我这般，更是闻所未闻。

若是被众人所知，这世间怕不是会多上几个寻求永生不灭的大反派。

佚名听完我‘这样那般’的讲述，“倒是个错综复杂、颇有意思的故事。”

我很是赞同，“确实。”

佚名跟我唠了一晚上。

有感而孕是假，未婚生娃是真。

而我确实是在苍有渊和姬未晚的一场打斗中被不知是谁误杀的。

至于孩子的爹到底是谁，佚名说我死之前谁也没告诉。

本君生平第一次觉得，原来自己的记忆也是个靠不住的。

佚名讲完故事，劝道，“你已经再世为人，又何必求个真假？世上之人，多懵懵懂懂而生，浑浑噩噩而死。”

我闭口不言，他见劝我不动，长叹一声。

本君做了两百年鬼，舌失五味，体无两感，混沌世间，于我无半点吸引力。

如今不过求个真真假假。辞别佚名，我又回到了仙卦门。

五百年前，此地又名望仙村。

是我出生的地方。

旭日将出未出，仙卦门又迎来了八卦的另外一位主角。

他背对着我，望着杂草丛生的石梯。

白袍上有些洇湿，必是等了许久。

听到我回来的动静，他转身，正是姬未晚。

肤白貌美，额间的丹砂鲜如血。

我向来见着他，口舌就像是被缝上了一样，呐呐不知说何言。

“见过姬道友。”

此时，我方觉，苏暮月的笨口拙舌定是随了我。

“苏道友，好久不见。”他微微一笑，如春风一般。

我顿时觉得不该在肚中腹诽他是个老古董。

谁家的老古董这么好看啊！

姬未晚看着我，问道，“苏道友缘何复生？”

意料之中的问题。

我道，“许是哪路神佛怜我悯我，允我再次行走人间。”

他看着我，像是在看一条离水的鱼。

怎么看，那眼神都不像在看一个心爱的姑娘。

我避开他的眼神，问道，“姬道友知道苏晨星、苏暮月两兄妹的亲生父亲是谁么？”

不如先问问嫌疑人之一。

姬未晚摇摇头。

我惊讶地看他。

你有没有和我嘿嘿咻咻，你自己不知道啊？

我的眼神过于直白。

仙君脸色薄红，解释道，“本君和苍道友为夺讹果，被卷入万千红尘幻境中，苏道友不知为何也出现在了幻境中，待我们三人出来后，苏道友已有身孕……”

本君觉得姬未晚不是来解惑的，而是来给我增加悬疑线的。

万千红尘幻境，会放大和实现被卷入之人的欲望。

而我，是他们二人的欲望。

所以我才会在千万里之外被拉进了幻境。

我看着姬未晚，若是两百年前，这样的男人对我心有欲念，即使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定也得意得很。

他没有躲开我的视线。

眼神释然、坦白。

我明了了。

两百年的时间，那点子欢喜已经消磨尽了。

于他，于我。

姬未晚看着我，问道，“苏道友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摇摇头。

他道，“苏道友之事想必瞒不了多久，事情传入六界，定会引起无数是非，道友不如来扶云宗，也可庇护道友一二。”

姬未晚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我复活的事儿瞒不了多久，事情传出去，肯定会有不少不想死的老头子找上门。

他们要么得高望重，拥趸无数；要么老而成精，随随便便就能吊打我。

若是躲到扶云宗，有这个天下第一宗的庇护，至少也能安全五六分。

可，若是没记错，扶云宗就有四五个老头子。

我有些迟疑。

“苏云遮，你最好动一动你那进了两百年土的脑子，别被什么伪君子骗了。”

苍有渊的讥诮响起。

我叹气，这个烦人精怎么又冒出来了。

他倒也不嫌来来回回的麻烦。

姬未晚也不恼，只是没了笑意，一脸冷凝地看着苍有渊和苏暮月。

“苍道友。”他淡淡道，“没想到你伤好的这么快。”

苍有渊嗤了一声，“少虚情假意，你自己心里没数么。”

“正是心里有数，才会问。”姬未晚道，“本君算好了，道友至少也得在魔窟里躺到今年开春。”

“那你要失望了，本君不仅伤好了，还给你的宗门送了点回礼。”苍有渊道，“足够你们扶云宗今年过个一清二白的年了。”

苏暮月端着脸，立在苍有渊身后，目不斜视。

我看着她的眉眼，发呆。

苍有渊和姬未晚见面必掐，掐完必打。

我心里猜着，这次会是谁先动手？本君头次在苍有渊和姬未晚的事儿上失算了。

他们的这次居然没有打起来！

咱就说，震惊我全家了！

说全家，全家到。

苏晨星一路闪电带火花地御剑飞了过来。

“爹！咱们宗被无耻下流，欺软怕硬的苍魔头给拆了！！！”

人还没到，声已经传遍了整个仙卦门。

我：知己啊！

不愧是吾儿！看人的眼光随了本君！

他扑到姬未晚身边，见着了本君。

“娘！”

然后他又见着了苍有渊和苏暮月。

苍有渊冷笑，“逆子！”

苏晨星立刻躲到了姬未晚身后。

啊，这、这点儿定是随了他亲爹！

苍有渊脸色更黑，于是将矛头再次对向姬未晚，“本君的回礼已经送到了。姬道友最好现在回去好好欣赏一二。”

我很想继续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