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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登记前夜,我翻到丈夫病历单上写着15岁女儿的名字

结婚第七年,陈明递给我离婚协议:“房子存款都给你。”我平静签了字,只带走了女儿。女儿说爸爸每年生日都请假带陌生姐姐去海洋

结婚第七年,陈明递给我离婚协议:“房子存款都给你。”我平静签了字,只带走了女儿。女儿说爸爸每年生日都请假带陌生姐姐去海洋馆。我发疯般翻查账本,发现他每月汇往儿童医院的款项记录。跟踪他进疗养院那天,我撞见少女病房里的全家福:陈明抱着婴儿,身侧倚着个眉眼熟悉的红裙女人——那是他分手后远走云南的前女友。少女瘦骨伶仃伸出输液的手:“爸爸?”撕碎的协议在我掌心沙沙作响,女儿却拉我走向病床:“妈妈,姐姐说她快记不得看海豚的样子了。”

【记住我,每天为你奉上精彩好故事,漂亮的壁纸or背景图(吱一声,喜欢就拿),陪伴人海沉浮中,每一个孤独的你……】

雨是半夜里蓄了力倒下来的,哗啦啦砸在窗玻璃上,毫无章法。我支着酸痛的眼皮,将陈明出差带回来的那个湖蓝瓷杯又一次往温水里按着清洗,指尖滑腻腻的沾满洗涤剂的气泡。

厨房门轴细微地响了一下。是陈明回来了。皮鞋摩擦着玄关处湿透的地垫,发出沉闷的噗嗤声,然后是外套被草草丢在沙发上的动静。他没像往常那样先探头看看女儿睡了没有。

一种无声的对峙悬在客厅的空气里,粘稠得如同我指尖化不开的洗洁精。我把那个瓷杯拿在手里,转身朝客厅走,杯壁温热的触感成了我唯一的慰藉。陈明陷在沙发最暗的角落,指间夹着的烟头在昏暗中忽明忽暗,一点猩红挣扎着不肯熄灭。

他没看我,目光直直扎向茶几上那张薄薄的白纸。纸张边缘在灯光下显出几分生硬的锋利感。

离婚协议书。几个印出来的黑字像几枚冰冷的钉子,瞬间将我钉在了原地。

“签了吧。”他终于开口,声音像钝刀刮过砂纸,每一个字都粗粝地磨进耳膜,“房子,存款,都归你。”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夜幕,那光转瞬即逝,却足以将他侧脸上所有熟悉的线条,都切割成一片令我极度陌生的漠然。

心脏猛地缩紧,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湖蓝瓷杯不知怎么就从手里滑脱了,“哐当”一声脆响砸在光滑的地砖上,飞溅的碎瓷像一滩凝固的幽蓝眼泪。我定定地站着,身体不由自主颤抖。

那个曾把我冻僵的手指捂在掌心的陈明,那个在女儿刚出生那混乱不堪的日夜笨拙又固执地学着喂奶换尿布、眼睛里熬出血丝也不肯放下孩子的陈明……无数个瞬间在我脑中尖啸着冲撞、撕裂,最终碎成千千万万的瓷片,狠狠扎进五脏六腑。最后一丝支撑崩塌的细响,几乎被窗外的暴雨吞没。

许久,腿上的僵直和冰冷才重新融成一股活气。我松开紧握的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肉留下的痕迹却一时消不掉了,清晰地、微微痛着。我绕过那一地幽蓝的刺,走近茶几。灯光似乎特别偏爱那片光滑的纸面,我甚至能看清纸张细密的纤维纹路。

没有迟疑,我拿起笔,冰凉的金属笔杆贴着皮肤,指尖用力到发白,在那道虚线上落下了我的名字——李薇。签得又稳又重,笔画甚至穿透了纸张,像在亲手埋葬过去七年里,所有我视为珍宝的东西。

放下笔,转身走向女儿的卧房,身后那压抑的沉默没有追来。身后,唯余暴雨砸落人间冰冷的、持续不断的噪音。

女儿囡囡是在睡梦里的。小小的身体蜷在柔软的被子中央,怀里还紧紧搂着那只洗得发白的小熊,脸颊上是孩童安睡时才有的纯净。

指尖拂过她温软的脸蛋,心里翻腾的那片冰冷彻骨的熔岩好像寻到了一条缝隙,渗出点微温的细流。我俯身,小心翼翼地想抽出被她压住一半的泰迪熊,动作轻得不能再轻。

“妈妈?”囡囡忽然醒了,眼还没完全睁开,迷迷糊糊地嘟囔着,小手却下意识更紧地搂住那只熊。

“乖宝贝,不怕。”我侧躺在床边,把她整个身子轻轻拢过来,圈进怀里,嗅着她发间淡淡的奶香,“囡囡醒了?再睡会儿。”

窗外雨势丝毫未减,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敲打着玻璃,像急促焦躁的鼓点。室内却安静得能听见囡囡细弱绵长的呼吸,还有我自己在胸腔里沉闷的搏动。

囡囡在我颈窝里蹭了蹭,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声音还带着浓重的睡意,含含混混地:“妈妈,我梦见爸爸带我去公园了……”她的话头顿住,像是努力要抓住什么正在消散的光点,“……还带了个姐姐,去看海豚,在海里面跳舞……”声音渐弱,又沉入了睡眠边缘。

海豚?姐姐?我的心猛地跳快了一拍,瞬间想起了去年囡囡过生日。那天,陈明说公司有极重要的审计走不开,清早就匆匆离家,晚上很晚才回来,只塞给囡囡一个仓促买来的小蛋糕。我那时心疼女儿眼底没能完全藏好的失望,也埋怨过他的疏忽。他当时只是疲惫地搓了一把脸,嘴唇动了动,一句解释都懒得给我。

原来,他用缺席女儿生日的代价,是陪另一个女孩看海豚?

囡囡的呼吸又沉缓均匀起来。我却彻底清醒了,一种混杂着被欺骗、被掠夺和被碾压的尖锐痛感尖锐地穿透了刚才那片刻的温情。心底的熔岩再次轰鸣着翻涌上来,冰冷地舔舐着每一寸血肉。我悄然起身,脚步落在地板上没有半点声息,轻轻带上了儿童房的门。

我走回了客厅。那张签过字的纸依然在冰冷的茶几上躺着,如同一个苍白的伤口。陈明不在客厅,大约是进了主卧,并关上了门。客厅里只有我,一地破碎的湖蓝瓷片在黯淡的灯光底下闪烁着无声的指控。它们像碎落的星子,跌落在地,却只能映照出我自己心腔里空落落的、巨大的残缺。

心底那片炽烈燃烧后的死灰被一阵冰冷的疾风吹动,卷起呛人的烟尘,最终只剩下一种沉沉的重量,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必须知道点什么。必须。这个念头固执得如同荒原上的顽石,带着点近乎自虐的决绝。

我转身走进书房。这里一度是我们共享的空间,书架上除了我的专业书籍,便是他那些厚厚的工程图册和技术年鉴,一排排砖头似的,沉默而坚硬。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属于纸张和墨水的混合气味。电脑主机还温着,屏幕上闪烁着休眠前微弱的蓝光,无声地召唤着我。

我伸手按下开机键,那细微的“嘀”声在过分寂静的书房里显得突兀又刺耳。屏幕亮起,是温软柔和的系统桌面,壁纸甚至还是上次我们带囡囡去植物园时拍的全家福,三人依偎着,笑靥在繁花簇拥之中绽放,连我自己嘴角的那个弧度都漾着毫不掺假的幸福,遥远得像个温柔的讽刺。

指尖在冰凉的鼠标上顿了顿,随即点开浏览器。打开历史记录页面的那一刻,我竟然异常平静,只是指尖有点僵硬。

手指往下滑动。前几页稀松平常,常去的电商,几个专业论坛,汽车之家的二手车页面……我的心跳被一股莫名的冰水浸过,又沉又缓。再往下翻,一条指向“星海儿童疗养院”网站主页的链接记录赫然跃入眼帘,时间标记就在上周三深夜。鼠标悬停在那一行诡异的网址上,指尖凉得像刚从冰水里浸过。

几乎同时,我手边的动作已经快过了思考。我拉开书桌左侧最底下那个抽屉,很深的一个屉斗。里面塞满了陈明舍不得丢掉的各种废旧打印纸、杂乱的稿纸,还有几个表面斑驳得不成样子的旧工具箱。我有些粗暴地把上面的东西拔出来,纸张和散落的螺钉哗啦掉了一地。

我的手在抽屉深处的角落里慌乱地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一个方方正正、被层层废弃文件包裹覆盖的本子,封皮很硬。心跳在耳边重重擂响,我把它抽了出来——是我们家那本深棕色封皮的日常支出账本。

急切地翻开,指尖颤抖得厉害,纸张的边角刮擦着皮肤带来轻微却持续的刺痛感。几乎是一目十行地往后翻,越过“囡囡舞蹈学费”、“家庭保险支出”、“物业管理费”这些熟悉得让人麻木的项目……终于,翻到了最近两个月的记录页。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页面最后几行。

那些被陈明以他独特细密小楷记下的账目中,夹杂着几笔极其突兀也刺目的记录:“转帐 - 韩露医疗补助 - ¥8,000.00”,“转帐 - 韩露专项药费 - ¥4,600.00”……

韩露……一个陌生的、女孩的名字。八千,四千六……这些冰冷的数字组合在一起,庞大得像块巨大的顽石,猛地砸在我的胸腔上。我仿佛听到自己心脏深处发出一声极其细弱、不堪重负的断裂声,那支撑了我十年的某种东西,彻底碎了。

账本从发软的手指间滑脱,“啪”地一声掉在坚硬的地板上,声音不大,却重重地砸穿了这个屋子摇摇欲坠的最后一丝平静。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世界陷入一种死寂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安静。

那个名字,如同一个冰冷的刺,扎在我的神经末梢上。韩露。每月定时从我们账上划走的沉重款项,指向同一个地方——市中心的星海儿童疗养院。这名字被一遍遍回想,最终凝固成一把反复绞磨着心脏的钝刀。

一个礼拜五的下午,阳光隔着写字楼的玻璃墙斜斜打进来,落下刺目的光斑。我在键盘上敲完最后一个报表数字,视线却有些飘忽。邻座同事手机上跳出一条推送信息,配图是市郊新开的湿地公园花海,灿烂的向日葵连绵成一片金黄色的海浪。

看着那照片,心脏猛地被蜇了一下,记忆不受控制地回闪——去年囡囡生日那个黯淡的下午,她抱着没拆封的海洋馆门票,小小的下巴微微抽动,却倔强地忍着不哭出来的样子。陈明缺席的背后,原来是另一片需要他投以目光的“海洋”。

一种尖锐的、啃噬般的痛感升腾上来。我拿起手机,指腹在通讯录里那个熟悉的号码图标上悬停片刻,终究又放下。那扇门已经在我身后狠狠关上。我需要看的,不是一个号码的回拨,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摆在眼前的谜底。

又一个阳光苍白得有些晃眼的周一,我请了病假。站在小区门口那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巨大的阴影里,树影仿佛冰冷的盔甲罩着我。陈明的车缓缓开出地库,汇入早高峰黏稠缓慢的车流。

车流迟缓向前蠕动着,走走停停,如同焦躁不堪的心跳。最终,陈明那辆灰色的轿车拐上通往城西的主干道,随后出乎意料地,在靠近城市边缘位置的一个路口,脱离了拥堵的洪流,驶上了一条略显清冷的单行道,道路一侧开始出现成片整齐的行道树,渐渐地将喧闹的市声隔绝在外面。

终于,“星海儿童疗养院”几个温婉的蓝色艺术字出现在一块素雅的指示牌上,车子在电子道闸前短暂停顿后,滑入了那片被精心打理过的幽静庭院。

大门在我眼前无声地合拢。隔着那道道闸,里面绿树成荫,繁花点缀着小径,几栋素白的小楼错落有致,像个静谧独立的、与世无争的小小王国,阳光落在草坪和屋顶上,泛着一种近乎梦幻的洁净白光。

我付了出租车的费用,司机略带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这地方看上去跟“看病”总有点微妙的不同。我下车,绕到疗养院侧面。灰白粗糙的高墙向上延伸,但侧旁紧邻着一条小巷子,堆放着些蓝色的医疗废弃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并不算浓烈、却顽固盘踞的消毒水味,夹杂着隐隐约约的、某种药水散开的气息,无声地钻进鼻腔。

我沿着围墙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前行,鞋跟踩在小巷粗粝的路面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心里却像塞满了沉重的乱麻,每一步都像踩在尖锐的碎石上。目光如同贪婪的野兽,逡巡着那道铁栏构成的院墙缝隙,试图窥破里面被层层绿意和白墙遮蔽的秘密。阳光穿过铁栏的间隙,投下明暗相间的栅栏影子,落在我的脸上。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至极的身影在前方几十米远的草坪小径上移动。他穿着的米白色休闲外套被微风轻轻拂动,步履比平日显得异常急迫,甚至显得有些……笨拙。他很快推开了一栋小楼的玻璃门,消失在视野里。像一条被无形线牵引着的木偶,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脚步在柔软寂静的草地上也变得轻飘。

那栋素白小楼内部笼罩在一种与室外截然不同的、略带冷感的静谧中。走廊干净得有些肃穆,光线透过尽头的窗格均匀地洒进来。墙壁是柔和的米黄色,上面贴着色彩明亮的卡通图案,试图化解几分环境本身的冷清。空气里沉淀着消毒水的味道,更浓了一些,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膏气息。

陈明刚才消失在左手边走廊尽头的病房里。走廊的地板光滑冰冷,每一步踏上去都敲出轻微的回响,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这细微的噪音惊扰到旁边一个倚着墙根、穿着淡紫色护工服低头整理推车的中年女人。她警觉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落在我脸上。

“您好,请问有访客证吗?”声音不大,带着职业化的平和,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我一瞬间怔在原地。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心脏却在此刻猛撞着胸膛。

“我……”一个破碎的音节从干涩的唇间逸出,像颗坠地的珠子。护工审视的目光刀子一般刮过我的脸。我下意识想退后一步,脚跟却像生了根,僵在光滑的地板上。血液涌上耳根,连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都变得尖锐无比。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白色房门,“咔哒”一声轻响,由内推开了。

门完全敞开。病房里的阳光似乎比走廊更充足也更柔和些,将门口那一片区域映衬得格外明亮。

我僵直在那里。隔着七八米的距离,我看清了门口的景象。

病床上确实有一个少女。她裹在明显过于宽大的病号服里,露出的肩膀薄得像刀片削出来似的,一头柔顺的黑发软软地垂在脸颊两侧。脸色是一种长年不见阳光的、带着点青灰色的苍白。然而,那双朝门口望过来的眼睛却极其清亮,像两泓浸在冷泉里的黑曜石。

她的视线原本是投向刚刚走进去的陈明的方向,但此刻,那双清澈而惊诧的眼瞳,正直直地落在我这个闯入者身上。

少女的嘴唇微微张开一点,很轻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是想喊什么,又不敢确定,那模样像个怯生生、在陌生森林里迷路的小兽。

病房里陈明高大的背影僵了一下,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当他的脸整个暴露在我的视线里时,一种无法形容的神情凝固在他脸上——惊愕、恐慌、来不及掩饰的狼狈,还有某种巨大的震动,所有的情绪瞬间将他整个人钉在原地,仿佛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病房里突然响起的门锁旋开的声音显得那么轻、又那么重,像一粒小石子滚落进无波的深潭,惊醒了某种长久蛰伏的寂静。

空气瞬间凝滞了,压迫得人无法呼吸。我的目光死死钉在病房门口那瘦削苍白的少女脸上,她的嘴唇微张着,一个无声的音节即将冲破喉咙——是“爸爸?”这个无声的问句?

不等那音落定,我的眼珠如同被无形的线牵着,越过少女孱弱的肩头,直直投向陈明背后那片光洁的墙壁。

那上面钉着一张照片。

不大,嵌在简单的木质相框里。因年代久远,色彩已经蒙上了一层温软陈旧的暖黄。照片的背景是茂密的绿树,像是某个南方的公园或山头。年轻的陈明穿着略显朴素的衬衫,神情是我不曾见过的紧张和温柔,小心翼翼地环抱着一个裹在蓝色薄被里的婴儿。他身旁紧挨着一个身姿略显单薄的红裙女人,她微微侧着头,依偎在陈明的肩膀上。

那女人的脸,在柔和的、带着岁月痕迹的阳光下,像一记无声的重拳,狠狠砸进我的视野。那双眼睛的形状,唇角上扬的弧度……一种极其深刻的、带着时空侵蚀印记的熟悉感猛地攫住了我。那眉眼,分明就是眼前病房里孱弱少女——韩露的五官轮廓!只是照片里的女人年轻许多,红裙鲜艳如初绽的火花,眉宇间还流淌着一股未经世事磋磨的明亮朝气。

而陈明身旁的那个红裙身影,却是我深深记得、又刻意埋葬在记忆角落里的人——刘雨桐。那个在他大学毕业后决定独自前往云南支教时,毅然与他分手的前女友。

时间瞬间倒退到十年以前,在我和陈明刚刚确定关系的那个冬天傍晚,我们依偎在一间学生情侣常去的、暖气不足却异常拥挤的小咖啡馆角落里。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我的指尖,低低地对我说起过这个名字和那段往事。

他说那更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告别,她追逐着某种他当时无法理解的纯粹火光……“我以为她能在云南安顿扎根,”陈明的声音里没有埋怨,只有一种深沉的遗憾,“没想到……后来她会生那么重的病……听说那边条件太艰难了……”最终,那束过于炽烈的光,就那样无声无息地熄灭在了南国潮湿的深谷里,连同她和他之间所有可能延续的微弱星火。

回忆的碎片与眼前这张照片残酷地重叠起来。

红裙定格在鲜艳的过去,而她的生命终结在他口述的结局里——但眼前,却确凿地站着她的女儿,韩露。这个有着她眉眼、倚在墙上被岁月晕染成旧日残片的鲜活延续。我的大脑一片轰然作响的空白,几乎要撕裂般疼痛起来。支撑着我的最后一点力气也消失了,腿再也无法承重,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摇晃了一下,后背重重撞上走廊冰凉坚硬的墙壁,发出一声空洞的闷响。那份被我撕碎又紧紧攥了一路的离婚协议书,在掌心发出轻微而急促的、如同绝望虫鸣般的摩擦声。

所有支撑我一路追查到此的愤怒、猜疑,那些燃烧的火焰和冰冷的恨意,都在这一声细弱的问话和照片映入眼帘的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洪流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心口一个深不见底、空洞呼啸的风洞。

“妈妈……”一个细小、怯怯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带着孩童特有的那种毫无保留的依赖和不安。

我惊颤地回头。

囡囡不知何时竟站在几步之遥的走廊里,小脸上满是紧张和困惑。早上我告诉父亲孩子要去他那边,让他在下午晚些时候接孩子放学。原来……他竟然也直接把她带到了这里?陈明僵硬无比地转向门口的方向,脸上的肌肉紧绷着,血色褪得跟墙壁一样惨白。

囡囡显然被眼前僵滞的气氛吓住了,她犹豫了几秒,目光最终没有看向我们,而是急切地投向了病床上的少女韩露。几乎是本能般,她松开了原本牢牢攥着我衣角的小手,小小的身体绷紧了,迈着小小的步子,异常轻快地跑到了病床边,完全无视了病房门口我和她父亲之间那令人窒息的空气。

囡囡踮起脚尖,细嫩白皙的手指指向少女手背上一道格外突兀的紫红色淤血印记,那是连日输液留下的痕迹,在她白皙到近乎透明的皮肤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她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盛满了最纯粹的同情。“姐姐,还疼吗?”囡囡的声音软软的,带着小心翼翼的探寻。

韩露那双一直带着怯意的清亮眼睛怔住了。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措不及防的讶异,随即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那只布满针孔的手,声音微弱得像一阵易散的风:“不……不太疼了。”

囡囡却摇摇头,小脸上写满了认真,她努力地、几乎带点迫不及待地说:“妈妈说,疼了揉揉就不痛了。姐姐,妈妈也会揉揉你的!”她说完,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转向僵立在一旁的我,急切的眼神里有种催促,有种天真的笃信,毫无保留地相信着我这个此刻正摇摇欲坠的母亲,“妈妈,你快来呀,姐姐说她快要记不得……记不得看海豚在蓝色的水里游泳、吐泡泡的样子了……快忘记啦!”她急切的词语串在一起,微微喘着气,那份纯粹的焦急,那份小小的、不容置疑的命令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穿了我凝固的冰壳。

一股极其酸涩的洪流猛地冲击着我的胸腔,视野瞬间被水汽吞噬,变得模糊一片。那几张被揉捏得不成样子的离婚协议碎片还紧攥在手里,纸张粗糙的锯齿边缘深深地硌着我的掌心。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颤抖,那几张沉重的纸几乎要滑脱出去。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小手试探着伸了过来,轻轻覆上我紧握着碎纸的手背。是囡囡。她仰起被阳光笼罩的小脸,那双酷似陈明的清澈眼睛里,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光亮,没有怨恨,也没有成人世界里复杂的纠葛,只有一片干净纯粹的担忧和期待,如冬日里骤然降临的暖阳。

“妈妈,”她又轻轻拽了一下我的衣角,声音软糯地催促着,“姐姐想看看海豚……我们一起去海洋馆,好不好?像画画那样。”

这轻轻的力量,却足以推开一片沉重如山的帷幕。我僵硬的手指终于缓缓地、一点点松开。那几张揉皱的、浸染了无数心绪碎片的纸团,悄无声息地坠落在脚边光滑冰冷的地板上。我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浓郁的消毒水味和女孩病房里飘散出的、微弱的药味混合着,一种冰冷与温热交织的气息。

抬起沉重的脚步,挪向那张白色的病床边。每一步都像踩在虚浮的沙地上,脚下不稳,却在囡囡那只牢牢牵住我指尖的温热小手的支撑下,没有再次摔倒下去。

病床上的韩露,瘦小的身体陷在宽大的白色床褥里,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羽毛。她那双酷似刘雨桐的黑亮眼睛怔怔地望着我一步步走近,带着惊惧不安的怯意。我尽力弯下腰,伸出微微发颤的手,避开那扎着滞留针的淤青区域,小心翼翼地覆上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冰凉手背。指尖下的皮肤薄得近乎透明,清晰可见底下细细的青色血管,传递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生命流逝感。

“露露,”我的喉咙发干,声音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砂纸上蹭过,终于艰难地发出了声音,“等你再好一点,阿姨带你和囡囡一起……一起去看海豚,它们在水里跳舞……喷出好高好高的水柱,阳光照上去,亮晶晶的……”我笨拙地描述着女儿曾向我描绘过的景象,试图勾画出那份她记忆中快要消散的色彩。

韩露的眼睛瞬间睁大了,一层水汽迅速弥漫上她清亮的黑瞳,泪光在那里滚动着、打转,最终溢了出来,沿着瘦削苍白的小脸滑下,落在洁白的枕头上。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回握了一下我的手,那力道微弱得如同濒危蝴蝶扇动的翅膀,却带着孤注一掷的信任,狠狠地烫在我的心上。

“好呀!好呀!”囡囡在床边开心地小跳了两下,拍起手来,清脆的童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欢快地流淌着。她像忽然想起什么重要任务,急匆匆地在背着的迷你小书包里一阵翻找,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终于,她掏出了一张折叠整齐的纸片,上面沾着彩笔的印子。她踮着脚,很郑重地将纸片递到韩露眼前。

“姐姐你看,这是我画的海豚,还有大海!给姐姐看!”那幅稚拙的蜡笔画上,几只蓝色的、弯着笑脸的小海豚欢快地跳跃在蓝色波浪之上。囡囡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指尖带着点鲜艳的红蜡笔印痕,落在画纸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姐姐看,”她仰起小脸看着韩露,眼睛亮闪闪的,充满期待地补充,“我刚刚才添上一个小姐姐,穿红裙子,就在海豚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