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婆的油布包底,压着把竹制小尺,尺身刻着“财星”二字,边缘被摩挲得发亮。我蹲在工作室地板上翻出来时,指腹蹭过尺头的缺口——那是十四岁那年,我偷拿它量自家土狗鼻子,被外婆敲出来的。小尺旁的麻纸比前几叠更厚,朱砂画着鼻子的轮廓,鼻翼两侧圈着红圈,标着“库位”,下面记着“福顺,四十二,鼻翼如囊”“建斌,卅八,鼻高库空”,最末行用铅笔补了句:“男左女右,虚岁计相,八字实龄,别混。”
那年秋末,外婆的“相摊”又挪了地方,这回是在村西头福顺叔的油坊旁。油坊飘着常年不散的菜籽油香,外婆占了油坊门口的青石墩,桌上除了铜镜和艾草篮,多了那把竹尺和个粗陶小碗——碗里盛着碾碎的芝麻,谁来看相都能抓一把嚼,说“香入脾,心明眼亮好断相”。我放了学就往这儿钻,油坊的铁榨机“哐当”响,外婆的声音混在里头,倒比平时更清楚些。
福顺叔是油坊的掌柜,脸膛被油熏得发亮,鼻子不算特别大,但鼻翼两边鼓着两块肉,像挂了两个小小的油布囊。那天他刚榨完新油,油围裙都没解,就凑到青石墩前:“婶子,你再给瞅瞅,我这鼻子能不能撑起三间新瓦房?”外婆没直接答,先让他报了生辰八字,又掏出竹尺,轻轻贴在他鼻子两侧:“你是腊月生的水命,鼻为土,土克水为财,但得看库够不够大。”

竹尺的刻度刚巧卡在福顺叔的鼻翼上,外婆用指腹按了按那两块肉:“你看这地方,像不像油坊装油的布囊?鼻翼是财库,鼻子是仓门,仓门再大,库是空的也存不住钱。你这库是满的,四十二岁这年,准能起房。”我凑过去看,福顺叔的鼻翼向外张开,不像有些人那样往里缩,阳光照在上面,油亮得像刚抹过菜籽油。正说着,镇上粮站的人就来订油,说要包下他下半年的产量,福顺叔笑得嘴都合不拢,鼻翼上的肉跟着颤。
和福顺叔相反,跑供销的建斌叔总爱来油坊叹气。他生了个高挺的鼻子,比福顺叔的还大,可鼻翼两边是塌下去的,像被人捏过的面团。那天他揣着皱巴巴的订单来找福顺叔,路过青石墩时被外婆叫住:“建斌,你这鼻子是‘孤峰独耸’,仓门大,没库托,咋能存住钱?”建斌叔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苦着脸:“婶子,我跑断腿谈的生意,钱到手就没影,要么是账要不回,要么是家里出事花光了。”

外婆用竹尺比着他的法令纹:“你看这两条纹旁边,是不是平的?没有肉撑着,财气留不住。而且你是三月生的木命,鼻土太旺克木,性子又倔——鼻子主自身,鼻大的人都认死理,跟人谈生意不肯让步,钱自然跑了。”她转头喊外公,外公刚在油坊帮人看了腰伤,背着药箱过来,搭了搭建斌叔的脉:“你这是肝气太盛,火往上冲,不仅性子倔,鼻头还总发红吧?”建斌叔连连点头,外公便从药箱里抓了点菊花和决明子,让他泡水喝。

我偷翻外婆的麻纸记录时,看见“明远,四十五,准头饱满”的字样,旁边画了个小小的鼻头。明远叔是村里的教书先生,戴副黑框眼镜,鼻子不大不小,鼻尖圆圆的很饱满。有次我放学晚了,看见他在油坊门口跟外婆聊天,外婆正用竹尺量他的鼻头:“你这准头是福相,四十八岁是人生的坎,你这坎是平的,将来准能安安稳稳退休。”
我不解地问:“外婆,为啥四十八岁这么重要?”外婆坐在青石墩上,掰着我的手指算:“相学算虚岁,你在娘胎里就开始长相了,比八字早一年。男人面相先看左,再看右,左边法令旁的肉是四十六,右边是四十七,鼻尖准头是四十八,左边鼻翼四十九,右边五十——这五年是黄金时候,跟油坊榨油似的,是出好东西的年月。”她指指明远叔的鼻子,“你看他这准头,饱满得像刚揉好的面团,鼻翼也不缩,虽不是大富大贵的相,但稳当,比啥都强。”
村里最可惜的是二愣子,他二十出头,生了个又大又挺的鼻子,可鼻翼往里缩,像被捏住的瓶口。他总觉得自己是发大财的命,不肯好好种地,整天琢磨着投机倒把,要么去镇上买私彩,要么跟着外人倒腾假货。外婆见了他就劝:“你这鼻翼是‘缩囊’,钱进得来出不去,别瞎折腾。”二愣子不听,后来倒腾假货被抓,罚了一大笔钱,回来后鼻子还是那么大,可鼻翼两边更塌了,整个人也没了精气神。
我那时候总爱拿着外婆的竹尺,在油坊里量来量去,量福顺叔的鼻翼,量建斌叔的鼻头,甚至量油坊的油桶。外婆从不拦着,只是在我量得入迷时说:“小子,别光量鼻子,得看人。福顺的肉是榨油榨出来的,建斌的坎是跑供销跑出来的,明远的稳是教书教出来的。鼻子是个影儿,日子才是根儿。”她还教我记:“男左女右别弄反,虚岁实岁要分清,相不独轮,得合着八字、心性一起看,才对得起人家。”
现在我握着这把竹尺,指尖划过刻着“财星”的地方,突然想起福顺叔新盖的三间瓦房,想起建斌叔后来听外婆的话,改做了稳当的农资生意,鼻翼两边慢慢长了肉,想起明远叔退休后在院子里种菊花,鼻尖依旧饱满。上个月我给一位男客户看相,他鼻子很大,可鼻翼塌陷,总说自己赚得多存不下。我用竹尺比着他的鼻子,想起外婆的话:“你这不是没财运,是性子太倔,又不懂存,把财库门敞着,钱自然留不住。”
客户走后,我给娘打了电话,娘说福顺叔的油坊开成了连锁,他儿子的鼻子跟他一模一样,鼻翼饱满得很;建斌叔的农资店生意红火,去年还盖了小洋楼;明远叔的孙子考上了大学,那孩子的鼻尖,跟明远叔年轻时一样圆乎乎的。“你外婆要是还在,准得拿着竹尺给他们量半天,说这都是踏实日子养出来的福相。”娘在电话里笑,我却想起外婆坐在油坊门口的样子,竹尺在她手里转着,油香混着艾草香,飘得很远。
挂了电话,我对着镜子量自己的鼻子,不算大,但鼻翼不塌,鼻尖也饱满。窗外的阳光照进来,竹尺的影子落在脸上,像外婆当年的目光。我突然明白,外婆看的从来不是鼻子,是日子——肯下力气的人,财库自然会满;投机取巧的人,再好的鼻相也留不住财运;稳扎稳打的人,哪怕鼻子不大,也能安安稳稳过好一辈子。
现在你也不妨找面镜子,看看自己的鼻子。若是鼻翼饱满向外张,就好好守着这份踏实;若是鼻大但鼻翼塌,就改改倔脾气,学着存住钱;若是鼻尖饱满,就珍惜这份稳当。毕竟,鼻尖的肉,袋里的钱,从来都不是天生的,是靠自己一分一分挣,一点一点存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