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1月28日。
法国，巴黎，凡尔赛宫。
一位卓尔不凡的华人男子，正掷地有声地发表演讲。
“西方出了圣人，他叫耶稣，基督教相信耶稣被钉死在耶路撒冷，使耶路撒冷成为世界闻名的古城。而在东方也出了一个圣人，他叫孔子，孔子的出生地山东也就是东方的圣地。 因此，中国不能放弃山东，正如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一样！”
金碧辉煌的宫殿为之沉寂，继而各国代表爆发雷鸣掌声。傲慢的美国总统威尔逊、英国首相劳合·乔治频频点头，法国总理克里蒙梭称他为中国的“青年外交家”。
这是电影《我的1919》中的一幕，陈道明饰演民国外交第一人——顾维钧。
现实永远没有电影精彩，却更值得后人铭记。
顾维钧的演讲并未如电影中慷慨激昂，也并未使用把山东比作耶路撒冷的精妙比喻。但他对国际法了若指掌，逻辑清晰缜密，他用克制而内敛的传统中国人方式逐条反驳日本代表，轰动了整个巴黎。
和会开始前，顾维钧专程去了巴黎郊外的华工墓地，那里埋葬着众多同胞。
一战期间，14万余名华工远赴重洋，奔赴欧洲战场，以血肉之躯为协约国的胜利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万名华工长眠异国他乡。
告慰同胞英灵，争夺祖国主权，是顾维钧据理力争的原力。
如果问顾维钧一生中的巅峰时刻是什么时候，不是他递交法墨美古英五国国书的时候，不是他在《联合国宪章》上签字的时候，不是他香车宝马怀揽佳人穿梭列国的时候。
他的巅峰的时刻，是他在巴黎和会上高谈雄辩，语惊四座，力挽狂澜于既倒的时刻，是愤然转身，拒绝在条约上签字的时刻。
尽管顾维钧赢了演讲，却输了谈判。
三个月后，1919年5月4日，大批学生走上街头，群情澎湃，抗议不平等的巴黎和会。
后世把这一事件称为“五四运动”。
6月28日，以顾维钧为代表的中国代表团拒绝在和约上签字，苍白而又愤懑的抵抗。他在日后的回忆录中把这一天称为“这一天必将被视为一个悲惨的日子，留存于中国历史上”。
顾维钧陷入前所未有地痛苦。他目睹一众自诩人类精华的文明国家在胜利道场坐地分赃，他听着各国代表冠冕堂皇的进行和平演讲。他关于苦难祖国的诉求，淹没在趾高气扬的协约国列强中。他像罗马斗兽场的勇士，手无寸铁，孤悬海外与猛兽谋食。他又像镜厅里一粒浮尘，用尽全力，还是坠在黑暗的角落。
他乘坐汽车离开的时候，身后凡尔赛宫镜厅依旧折射着璀璨日光，但是这光芒不属于遥远的东方。
作为战胜国的中国，不败而败。
2历史学家唐德刚先生在《晚清七十年》里说：“近百年中国史上只出了两个半外交家。周恩来和李鸿章之外，顾维钧算是半个（因决策权相比前两位有限）。”
顾维钧出生于上海嘉定。
少年的顾维钧放学回家，看见一外国人用马鞭抽打中国车夫，他用稚嫩语气斥责：“Are you a gentlemen？”维护国家尊严成为他投身外交的起点。
于是，顾维钧15岁赴美留学，并取得哥伦比亚大学国际法博士学位，归国后任袁世凯总统英文秘书。
他在北洋政府时期历任驻墨西哥、美国、古巴、英国公使，外交、财政总长，代理国务总理。
南京政府时期曾任外交部长，驻法国、英国、美国大使，驻联合国首席代表。
国民党败退台湾后，依然出任海牙国际法庭法官、国际法院副院长。
顾维钧遍任民国时期所有重要外交职位，几乎参与民国所有重大外交事件，包括“二十一条”交涉、巴黎和会、华盛顿会议、李顿调查团、联合国筹建以及国共内战美援问题等。
人们皆知顾维钧于巴黎和会的无奈，却不知三年后的华盛顿会议，顾维钧代表中国与日本签订《解决山东问题悬案条约》及《附约》，正式收回了山东主权。
不知他抗战期间，四处奔走，呼吁中苏结盟，共同抗日。
战后，他代表中国出席了一系列关于筹备联合国的活动，代表国民政府首先签署了《联合国宪章》。
晚年口述13卷《顾维钧回忆录》，为我国近代外交史提供了丰富的第一手资料。
31919年，同样也是顾维钧人生的至暗时刻。
不久前，他的妻子唐宝玥因外出应酬感染西班牙流感，不幸离世。
唐宝玥是民国第一任总理唐绍仪的女儿。
顾维钧1912年回国后，便凭借海龟背景及优秀能力，成功应聘唐绍仪的秘书。
一次偶然的机会，唐宝玥邂逅翩翩公子顾维钧，唐小姐立即沦陷，对顾展开炙热追求。顾维钧字少川，与唐绍仪同字，一时传为佳话。
然而，此时的顾维钧是有妇之夫。
早在顾维钧12岁的时候，父亲顾晴川的同事张衡山便一眼相中他。张衡山擅长看相，料定顾维钧今后贵不可言，便早早定下亲事。
张衡山不仅资助顾维钧读大学，更是变卖祖产供他赴美留学，只盼着乘龙快婿早日出人头地。
起初，顾维钧对张家心怀感激，对未婚妻也满是憧憬。但当他看到三寸金莲的未婚妻，与摩登相差甚远，心中颇为失望。
迫于双方家庭压力，顾维钧与张润娥在大学时便成婚。
如所有包办婚姻一样，二人婚后并未有一刻幸福，顾维钧甚至从未踏入妻子房间。离婚的念头在他心里萌生，只是碍于张家情面。
张衡山得知唐家女儿热恋自己女婿，怒不可遏修书一封直达唐绍仪，斥责其教女无方。唐绍仪当即勒令女儿远离顾维钧。
豪爽的贵小姐则管不了这么多，甚至以落发为尼要挟父亲。眼看父亲不为所动，唐宝玥便跑到八大胡同，扬言挂牌接客。
唐绍仪这才慌了神，一纸文书，指派手下解除顾张婚约。
面对冰冷强权，张衡山喃喃：“我相得了人面，却相不了人心。”不久之后，抑郁而终。张润娥万念俱灰，落发出家，遁入空门。
后来，顾维钧曾给前妻寄去一封忏悔信和5万钱款，张氏原物退回。
唐宝玥最终如愿嫁给顾维钧，二人育有一子一女，情投意合，生活美满。顾维钧也凭借岳丈的背景，在政坛如鱼得水，平步青云。
可惜，唐小姐福薄命浅。
4黄蕙兰曾力压宋美龄、林徽因、胡蝶等一众民国女神，被《Vogue》杂志评为1920—1940年代“最佳着装”中国女性。
她是顾维钧的第三任妻子。
黄蕙兰的父亲“糖王”黄仲涵是印尼华侨首富。三岁时，母亲就曾送她80克拉的钻石项链作为生日礼物。
1919年的一天，黄蕙兰的姐姐对她说，“你一定要嫁给顾维钧，别像我这样，找了个平庸之辈做丈夫。”
尽管黄家出身豪门，但黄蕙兰的母亲并没安全感。彼时的她带着两个女儿住在欧洲，远离那个拥有十八位姨太太的丈夫。她迫切需要一个金龟婿，提升社会地位。
而此时的顾维钧需要一个伴侣陪同他出入外交场合，他的孩子需要一位母亲，当然他也需要资金。
双方就像一笔各取所需的交易。
顾维钧驾着拥有外交特权牌照的汽车带她去枫丹白露，看歌剧用的国事包厢。黄蕙兰喜欢上了这种金钱买不到的感觉。
二人成婚。
黄蕙兰以卓越的谈吐，不凡的品味，在外交圈游刃有余。夫妻二人相伴出席各类晚宴，游走于各国使馆，恰似神仙眷侣。参加白金汉宫舞会、同女王相谈甚欢、出席杜鲁门就职典礼，黄蕙兰享受这种成为外交明星的生活。
她的出手依然阔绰。自掏腰包翻修波特兰广场使馆，花十万美金购下北京狮子胡同陈圆圆的故居做公馆，重金打点宋子文为丈夫重返政坛。她最多的时候养过近五十只名贵哈巴狗，有三名仆人照料它们。
当时，曾有人问名士章士钊：“顾少川(顾维钧字)要组阁，你看可能成为事实吗?”
章士钊答：“以顾夫人的多金，少川要当总统也不难，岂仅一个国务总理!”
黄蕙兰的奢侈生活也刺激着顾维钧的神经，以至于会说“你戴的为众人所欣羡的珠宝一望而知不是来自我的。”
两人在事业上虽能共同进退。但在生活上，却鲜有共同话题。
黄蕙兰在回忆录《没有不散的筵席》中写：“顾维钧很有才华，但他缺少温柔和亲切的天赋。他对我不是很亲热，而是常常心不在焉，有时令人生厌。他最关心的是中国，为国家效命。”
黄蕙兰曾如是说：“他是个可敬的人，中国很需要的人，但不是我所要的丈夫。”
二人热闹异常的36年婚姻，最终走到尽头。
51959年是顾维钧人生中重要年份。这一年，他同黄蕙兰离婚，迎娶严幼韵。
严幼韵是沪上名媛，早年是复旦大学的“校花”，才貌俱佳。
她是顾维钧下属杨光泩的遗孀。1942年日军进攻菲律宾，菲律宾总领事杨光泩同7位外交官为国捐躯。
严幼韵从名媛沦为难民。她来不及悲痛，带着烈士们的家属在日寇铁蹄下艰难度日，养鸡种菜，用柔弱的肩膀为四十余人搭起一个家。
战后，严幼韵在纽约联合国礼宾司工作。
严幼韵满足了顾维钧对爱情的所有想象。她每日凌晨3点起床，只为了煮好牛奶放在保温杯中，还在丈夫床边附上一张“不要忘记喝牛奶”的纸条。
她每天为他准备大量的中英文报纸，以免顾出现思维衰退；为他安排牌局，供他消遣取乐。她陪他聊天散步，安静度过每一个清晨黄昏。
顾维钧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家的暖意。
有人向他请教长寿秘诀， 他说：“散步，少吃零食，太太的照顾。”
1985年11月14日，顾维钧去世，享年98岁。
他离世那天的日记上写着：“It is a long, quiet day”。
2017年，112岁的严幼韵去世了，那一天亦能用：“It is a long, quiet day”形容。
顾维钧曾对自己的四段婚姻如下总结：“主命， 与张润娥完婚，算是旧式家庭的旧式婚姻，实属无奈；主贵，与唐宝玥联姻，借以发展自己的政治地位；主富，与糖王之女黄蕙兰通婚，可以多财善舞；主爱，与严幼韵结合，相亲相爱，以期白头到老。”
6
双脚踏翻尘世浪，一肩担尽古今愁。
顾维钧的一生波澜壮阔，兼具传奇与情长。他把家国兴亡同个人理想连在一起，同国家共进退，将风雨飘摇的中国带上了强者的舞台。他是时代洪流的幸运者。
化用伊藤博文对李鸿章的一句评价，顾氏亦可称为“中华民国唯一有能耐可和世界列强一争长短之人。”
时局维艰，当他踏上奔赴异国他乡的航船，身后是山河寥落的祖国，政权更迭频仍的政府。前方是怒海波涛，列强环伺，他费劲心机周旋其间。
面对前人留下的屈辱条约，列国公使脸上的不屑，顾维钧捐躯赴国难的壮志从未磨灭。
他已不是五四运动中镇臂高呼的青年。人言弱国无外交，他用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挑战霸权，心中难凉热血。
民族危急，需要舍生忘死的人，需要横刀立马的人，需要为中华崛起而读书的人。比起号令千军万马的统帅，他以唇枪舌剑在激烈国际斗争中斡旋。在时代暗夜，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