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港的夏夜,湿热得像一块拧不出水的毛巾,裹在人身上,黏腻难忍。尖沙咀后巷的老唐楼里,风扇吱呀转动,吹出的风都是温的。林国强坐在吱嘎作响的旧木椅上,盯着桌上那张泛黄的全家福——妻子还在时,两个女儿一个扎马尾,一个扎辫子,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如今照片边角卷起,像他日渐塌陷的人生。
大女儿林芷晴十八岁,眉眼清秀,像极了她妈年轻时,眼神干净得能映出维港的星光。小女儿林芷柔十四岁,瘦小精明,总在姐姐背后翻白眼,嘟囔“装什么清高”。林国强是夜班保安,靠一双疲惫的眼睛和一双磨损的皮鞋撑起这个家。他白天补觉,晚上巡楼,偶尔接点送快递的零工,钱不多,但足够女儿们吃穿读书。他没文化,却把“清清白白做人”六个字刻进骨子里。
直到那个叫阿俊的男人出现。
阿俊三十出头,生得一副好皮囊,眼角带笑,头发打蜡,说话时总夹着粤语俚语和几句半生不熟的英文。他开一辆改装过的黑色本田,在旺角混,没人说得清他在做什么,只知道他“有路数”、“吃得开”。他是在林芷晴放学路上“偶遇”她的——送奶茶,送演唱会票,下雨天撑伞送到楼下,还帮她拎书包。林芷晴起初躲闪,后来眼神开始飘忽,嘴角开始上扬。
林国强看在眼里,心如刀割。他年轻时在油麻地见过太多这样的“俊仔”——表面风光,内里空荡,靠女人养,靠拳头活,最后拖垮一个又一个家。他试探着问女儿,芷晴红着脸说:“爸,他对我很好的,真的!他说要带我去日本看樱花……”
“樱花?”林国强苦笑,“他连你明天早餐钱都拿不出。”
他不能再等。那晚,他翻出所有积蓄,咬牙给芷晴办了转学手续——转去新界一所寄宿制女子中学,全封闭,外人连校门都进不去。临行前夜,他把女儿叫到天台,海风咸涩,维港灯火如星雨洒落。
“阿晴,你信爸一次。”他声音沙哑,“如果你真喜欢他,就让他等。十年。十年后他还在这儿,还只等你一个人,爸不拦你。”
芷晴哭得肩膀发抖,但点头了。
林国强找到阿俊,在油麻地一家茶餐厅角落坐下。阿俊叼着烟,手指敲着桌面,眼神轻佻。“林叔,你放心,我真心喜欢阿晴。”
“真心?”林国强盯着他,“真心的人不会在夜场泡到凌晨三点。我给你十年。十年后你若还在等她,我亲手把她交给你。但在这之前,别再找她。”
阿俊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十年?林叔,你当我傻?”
“你若真傻,就不会答应。”林国强起身,留下一叠钱,“这是你最近给她买的东西的钱。就此别过。”
他以为计划天衣无缝。
但他忘了,家里还有一个芷柔。
小女儿早看不惯姐姐的“受宠”——新裙子是她的,生日蛋糕烛光是她的,连父亲疲惫时那抹温柔眼神,也总是落在姐姐身上。那天阿俊在楼下便利店“偶遇”她,递来一盒草莓蛋糕和一杯珍珠奶茶,笑眯眯问:“柔柔,你姐去哪儿了?我想送她个惊喜。”
芷柔咬着吸管,眼神闪烁。她知道父亲的秘密,也知道姐姐的眼泪。可那一刻,嫉妒像藤蔓缠住心脏——凭什么姐姐能逃去新世界,而她还要在这发霉的旧楼里写作业、吃隔夜饭?
“新界……圣玛利亚女中。”她小声说,没抬头。
三天后,阿俊出现在圣玛利亚女中后门。他穿着白衬衫,捧着一束白玫瑰,像电影里的男主角。芷晴从校门探出头,先是惊愕,继而泪如雨下。少女的心,终究敌不过“被寻找”的感动。
他们偷偷约会,毕业就结婚。林国强摔了饭碗,骂女儿不争气,可芷晴倔强地昂着头:“爸,你说过十年!可他现在就来找我了,这说明他爱我!”
婚礼草草办在酒楼偏厅,没请亲戚,只有阿俊那群“兄弟”。林国强坐在角落,看女儿穿廉价婚纱,看阿俊搂着她敬酒时手不规矩地滑过她腰。他一口酒没喝,提前离场。
婚后,现实如钝刀割肉。
阿俊的“生意”越来越不稳定,有时几天不回家,回来就带一群纹身青年,踢开家门,嚷着“嫂子,煮个面!”芷晴从娇俏少女变成灶台前佝偻的身影。她怀孕时还在洗碗,孩子生病没钱看医生,只能抱着在街坊诊所门口徘徊。阿俊的钱都花在赌档和夜店,回家只问:“饭好了没?”
五年过去,芷晴二十三岁,眼角已有细纹,头发枯黄,总用皮筋随便一扎。她再没穿过裙子,只有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袖口磨破了边。她的小女儿——也叫柔柔——总在哭,因为饿,因为冷,因为妈妈没时间抱她。
林国强偶尔去看她们。一次,他站在楼道里,听见屋里喧闹——阿俊的朋友在打牌,烟雾缭绕,芷晴端着一锅汤踉跄进来,被谁撞了一下,汤洒了一地。没人扶她,只听见哄笑:“嫂子,手脚利落点啊!”
他转身下楼,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渗出。回家路上,他买了一瓶二锅头,坐在唐楼天台喝到天亮。风还是那么咸,灯还是那么亮,可他的世界早已灰败如墙皮剥落的旧楼。
小女儿芷柔考上了大学,却再不敢回家。她知道,父亲看她的眼神里,有失望,也有某种说不出的寒意。那盒草莓蛋糕,成了她青春里最沉重的罪。
十年之期到了。
2025年11月11日,阿俊果然没来。听说他欠下一屁股债,逃去澳门,再没消息。芷晴独自带着孩子租住在劏房,白天做清洁工,晚上接缝纫活。她偶尔路过父亲住的唐楼,看见他佝偻着背倒垃圾,两人目光相触,迅速错开——不是恨,是无言的痛,是彼此都无力承担的愧疚与悔。
林国强在保安亭里打盹,梦里还是那张全家福。醒来时,窗外细雨绵绵,像极了妻子走那天。他知道,有些错误,不是时间能弥补的。有些人生,一旦走偏,就再也回不到正轨。
而所谓命运,不过是无数个微小选择堆砌的断崖——比如一盒草莓蛋糕,比如一个嫉妒的眼神,比如一句轻飘飘的“十年之约”。
雨下大了。他起身关窗,手指颤抖。远处维港依旧璀璨,可那光,照不进他女儿的眼睛,也照不进他自己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