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那扇虚掩的玻璃门,茶烟与人声便一同漫了出来。十有八九,你能撞见老谭。

他总坐在那张老红木凳上,守着一方茶台,一壶茶,一盒烟,外屋还有铺了半桌的宣纸。见人来,也不起身,嘴角一咧,声音洪亮地滚出来:“来啦?坐!自己倒茶,杯子在那边,茶不挑,有什么喝什么。”
这便是#谭家广#了。从#农商行#退休好些年了,身上那股子精气神,倒比许多在岗的还足。他最出名的两样,一是字,二是嘴。字是真好,尤其一手行草,汪洋恣肆里透着磐石般的稳当。可你若夸他,他便连连摆手,把刚点上的烟深吸一口,烟雾混着茶气缓缓吐出。“瞎写,瞎写,”他说,“就是个爱好,跟老张头下棋、老李遛狗一个理儿。”

话匣子一开,便如山涧水,没有尽头。从颜筋柳骨说到苏黄米蔡,他能引经据典;从行里三十年的芝麻绿豆,到巷口菜价的晨昏变化,他也能说得绘声绘色。说话时,手指总不自觉在桌上虚划,那是常年写字落下的毛病。他不挑茶,几十的炒青与上千的岩茶,在他那只积了厚厚茶垢的杯里,似乎都能被那股子滚烫的、粗糙的生活热情,沏出一样的醇厚。
我常想,他这人不“隔”。雅与俗,在他身上糅合得天衣无缝。那双能写出力透纸背笔画的手,也能极灵巧地捻起一粒花生米。他退休前是跟钱、跟人打交道的,身上便自然带了一种通透的“人间气”。这气,没让他市侩,反倒让他笔下的字,在法度之中,透着一股温热的、可亲的生机。

你看他写字,从不是正襟危坐。往往是聊到兴头上,或许是一句话触动了他,他便“嚯”地起身,掐了烟,走到桌前。也不酝酿,提起那支笔毫已秃的旧笔,蘸饱了墨,屏息一瞬,便落了下去。那一刻,方才那个谈笑风生的邻家老汉不见了,他微微佝偻的背挺直了,眼神锐利如鹰,全身的气似乎都凝在了那一点笔尖。运笔如风,纸上一阵“沙沙”的急响,像春蚕食叶。转眼间,一行字便落在了纸上,墨色淋漓,气韵流动。
今日亦是如此。闲谈间,不知谁提了一句,说今天是伟人诞辰一百三十二周年的日子。老谭闻言,夹烟的手指顿在半空,半晌没说话。他默默嘬完最后一口烟,将烟蒂按进那方满是斑驳痕迹的陶瓷烟缸里,动作比平日慢了些。
然后,他起身,展纸,镇尺压好。没有多余的言语,他提起那支秃笔,在砚边缓缓舔匀了墨。这一次,他静立的时间似乎比以往都长些,工作室里只剩下窗外隐约的车声,和壶中茶水将沸未沸的微响。忽然,他腰背一沉,笔锋如铁锥般凿入宣纸——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笔走龙蛇,墨迹如奔涌的江河,顷刻间铺满纸面。那“不怕”二字,写得顶天立地,斩钉截铁;“万水千山”则连绵起伏,真有千山耸峙、万水盘绕之势。他写得极慢,也极重,每一笔都像在搬运千钧之物,手腕稳如磐石,额角竟渗出细密的汗来。写到“三军过后尽开颜”的“颜”字最后一捺时,他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满意的叹息,如将军收刀入鞘。
写罢,他久久凝视着那幅字,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恢复散淡的模样。他长长舒了一口气,那气息悠远,仿佛也刚刚跋涉过万水千山。他缓缓搁下笔,走回茶台坐下,重新点上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目光仍粘在那淋漓的墨迹上。
“这字啊,”他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许多,“跟人说话一样,不能端着,一端着,就假了,就死了。诗也一样。你瞧这些个字,里面是实实在在的血,是铁,是真真切切走过去的山河。”他指了指纸上那磅礴的诗句,“什么叫‘只等闲’?那是把天大的难处,用山一样的肩膀扛起来,还回头笑着说‘不过如此’的气魄。咱们写字,总讲求个笔力、气韵。这诗的力与气,是从骨头缝里迸出来的,是淬过火、炼过魂的。我这一笔一画,哪里是写字,分明是借着这秃笔,去够一够那巍峨的魂。”
夕阳的余晖恰好移进斗室,斜斜地铺在未干的墨迹上,给那酣畅的笔画镀上一层金边。墨香、茶烟、还有老谭指间那点明灭的烟火,交融在一起。纸上,是“万水千山”的豪迈山河;斗室里,是烟火缭绕的寻常人生。他抽的不是烟,是胸中一段快意;喝的也不是茶,是浮生半日闲散;写的更不仅是字,是他用六十载光阴,慢火细煨,终于从这琐碎、温热的日常里,熬出了一点能与那巍峨魂灵共振的墨,将它稳稳地,妥帖地,安放在这人间烟火的纸上。
那山河,从来都不在远方,它就在这斗室之中,在这秃笔之下,在一个凡人用一生热爱慢慢煨透的、热气腾腾的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