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年少时读崔护的诗,只觉是寻常的寻人不得,直到三十岁那年,看着空荡荡的书桌再也等不到熟悉的笔迹,才懂那些骤然落空的怅惘,从来都藏在“曾经拥有”这四个字里。

隔壁单元的陈叔,退休后总在楼下摆弄他的鸟笼。笼里的画眉鸟羽毛油亮,叫得清亮婉转,是他当年托人从千里之外的山里买来的。为了这只鸟,他省吃俭用三个月,每天天不亮就去公园挖蚯蚓,傍晚蹲在树下听老鸟友讲喂养技巧。鸟笼是酸枝木的,雕着缠枝莲纹,是他特意找木匠定做的,比自己的躺椅还金贵。
去年深秋的一个清晨,陈叔像往常一样提鸟笼去公园,路上被一辆闯红灯的电动车撞了个趔趄,鸟笼摔在地上,门扣崩开,画眉扑棱着翅膀就往树丛里钻。陈叔顾不上擦渗血的膝盖,连滚带爬地去追,可鸟影很快就没入了晨雾里。从那天起,陈叔每天还是雷打不动地去公园,只是手里的鸟笼空了,他总蹲在当初鸟飞走的那棵槐树下,一等就是大半天。有次我撞见他,他摩挲着空鸟笼叹气:“以前总嫌它早上叫得吵,现在静下来了,倒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我想起大学时暗恋过的学姐。她是文学社的社长,穿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站在图书馆的窗边读诗时,阳光会落在她的发梢上。我不敢表白,只是每天悄悄在她的书桌里放一瓶温热的牛奶,在她发表的文章后认真写下批注。那些没说出口的心意,像藏在书页里的花瓣,带着隐秘的香气。后来学姐毕业出国,我去送她,看着她过安检的背影,心里酸涨却没掉眼泪。
前阵子同学聚会,有人提起学姐,说她在国外成了家,生活得很幸福。我翻出手机里存了多年的照片——那是一次活动上偷偷拍的,她正低头整理稿件,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忽然发现,这份没说出口的喜欢,竟成了心底最干净的念想。没有争吵,没有告别,没有失去的痛,就像山间的月光,虽然触不到,却永远亮在记忆里。

表妹曾为了一套学区房,和丈夫吵了大半年。他们掏空积蓄,又向亲戚借了二十万,终于买下了那套紧邻重点小学的老房子。搬家那天,表妹抱着房产证哭了,说终于能让孩子上个好学校。可住进去才发现,房子漏雨,隔音还差,楼下的广场舞音乐每天震得人头疼。更糟的是,第二年学校调整了招生范围,他们的房子刚好被划了出去。表妹整日唉声叹气,看着房产证上的名字,比看着欠条还沉重。“早知道当初不买了,”她跟我诉苦,“以前租房子虽然漂,可心里没这么多堵得慌的事。”
小区门口修钟表的吴师傅,守着一个旧柜台,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旧钟表。有次我去修手表,看见他正对着一块停摆的老座钟发呆。他说那是他年轻时最喜欢的一块表,当年攒了半年工资想买,可等他凑够钱,表已经被别人买走了。“那时候难受了好几天,”吴师傅擦了擦表盘上的灰,“可现在想想,幸亏没买到。要是真买了,说不定早就被孩子玩坏,或者搬家时弄丢了,哪能像现在这样,想起来都是念想。”

傍晚去超市,看见货架上摆着刚上市的草莓,鲜红饱满。我想起小时候,妈妈总说等草莓降价了再买,可每次等降价时,草莓已经不新鲜了。那时候总盼着能痛痛快快吃一顿草莓,这个念想在心里存了好多年。现在终于能随时买得起了,可吃在嘴里,却再也没有当年想象中的甜。那些得不到的日子里,草莓的味道被无限放大,成了童年最甜的期待;而真正得到后,那份期待反而落了空。
夜风吹过阳台,楼下的路灯亮了起来。陈叔的空鸟笼,表妹的学区房,我没说出口的暗恋,吴师傅没买到的座钟,都在诉说着同一个道理:得到的东西,总有一天会面临失去的风险,无论是不小心的遗失,还是现实的落差;而那些得不到的,却能在记忆里永远保持着最初的模样。人生就是这样,看似是得到让我们圆满,实则是失去教会我们清醒。或许,有些遗憾本身就是一种圆满,那些没得到的空缺,恰恰成了心里最安稳的角落,永远不会被剥夺,也永远不会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