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龙将那枚银质徽章别在胸前,冰凉的金属紧贴着滚烫的皮肤,像一块烙铁,灼烧着他的神经。
巷口,苏曼丽的黑色轿车引擎低沉地轰鸣,如同蛰伏的兽。
她倚着车门,月白旗袍的开叉处,露出的小腿在昏黄的车灯下泛着玉色的光,细腻得近乎虚幻。
她指尖把玩着一支镀金钢笔,笔帽上的纹路被指腹反复摩挲,已磨得发亮,仿佛承载着无数个不眠之夜的秘密。
那熟悉的栀子花香依旧,却诡异地混着一股淡淡的硝烟味——像一个刚从火药堆里钻出的人,身上还带着未散的余烬。

“上车说。”她的声音裹着晚风撞过来,带着点不容置疑的熟稔,又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他。
刘子龙弯腰钻进车厢,皮革座椅还残留着白日的余温,混合着那股奇异的、令人不安的香气,氤氲在狭小的空间里,像一团化不开的、充满诱惑的雾。
车灯骤然熄灭,巷子里的槐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如同无数细碎的耳语。
黑暗中,苏曼丽忽然倾过身,距离近得能看清她睫毛上凝结的夜露,像细小的钻石。“刘队长可知,”她的呼吸扫过他的耳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声音压得极低,“郭师衡上个月在城东,收了商户三千块大洋的‘保护费’?还有谢俊,他侄子强占的那家绸缎庄,老板娘前天在党部门口跪了半宿,哭声都哑了。”
刘子龙的手指在膝盖上蜷了蜷,指节微微发白。
他眼前闪过上周的场景:谢俊带着一群兵痞,砸了城东的杂货铺,只因老板不肯为新到的东洋布“抽成”——那批布的包装上,赫然印着刺眼的太阳旗,针脚里,还卡着几根没清理干净的、粉白色的樱花花瓣,如同耻辱的印记。
“上级早看他们不顺眼了。”苏曼丽的声音更近了,她突然抓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炭,“尤其是谢俊,上个月,有人看见他在醉仙楼,和一个日本商社的人密谈。那人,”她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里透出压抑的恨意,“有特务嫌疑。”
她微微仰起脸,目光穿透黑暗,“我哥当年反抗日本,就在南满铁路当学徒,日本人炸铁轨那晚,他被日本特务逮捕……惨死……。他死后,蓝衣社的成员来找我,说他是抗日烈士。”
刘子龙猛地抽回手,指尖像被烈火燎过,留下灼痛的幻觉。
车窗外,卖馄饨的梆子声从街角飘来,清冷而孤寂,混着远处赌坊隐约的喧嚣,构成这县城畸形的夜曲。
苏曼丽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如同风中残烛:“那天……我去认尸,他手里还攥着一块没送出去的樱花手帕——是给我捎的东京特产……他答应过,要带我去看真正的樱花……”
车灯再次亮起,惨白的光柱刺破黑暗,也照亮了苏曼丽的脸。
刘子龙看见她眼底翻涌的光,不再是冰冷的审视,而是像烧得正旺的炭火,炽热、痛苦,几乎要将她自己焚尽。
“刘队长,”她的声音突然软了下来,那眼中的烈焰渐渐熄灭,倒像开春时节,冰封的河面悄然融化,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暗流,软乎乎的,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脆弱,“你这样的人……”她顿了顿,镀金钢笔的尖端在笔记本上划出一道又深又长的痕迹,仿佛要刺穿纸背,“该站在更高的地方。党国需要你……我……”她深吸一口气,那“我”字之后,是长久的、令人心悸的停顿,“……我也希望你能好好为党国效力。”
刘子龙的指节在膝盖上轻轻敲击,发出细微的响声,如同他心中权衡的天平。
他想起武凤翔昨天送来的情报——谢俊的小舅子正在往城里运一批“西药”,货运标签上写着“奉天制药”,是和日本人交易的。
他更想起自己曾亲眼见过日军的军火箱——那油纸粗糙、厚实,带着特殊的蜡质涂层,和情报中描述的“西药”箱子缝隙里露出的材质,一模一样。
那不是药,是毒,是送给同胞的子弹。
“郭谢二人鱼肉乡里,我早有耳闻。”他忽然开口,声音比这深巷的夜色更沉,更冷,“上个月,他们扣了壮丁队的冬衣,现在,弟兄们穿着单衣在寒风里训练,冻得直打哆嗦……这事,我没忘。”
苏曼丽猛地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那你愿意帮我?”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两簇在废墟上跳动的火焰,燃烧着孤注一掷的希望,“搜集他们通日的证据,扳倒他们!”
刘子龙望着她剧烈颤抖的睫毛,那上面还挂着未落的泪珠。
他忽然想起情报中描述的那批“西药”箱子缝隙里露出的油纸——粗糙、厚实,带着特殊的蜡质涂层,和当年日军给伪满洲国军运送军火时用的防潮纸,一模一样。
那不是药,是毒,是送给同胞的子弹。
“我可以帮你。”他抽出被攥得生疼的手,指尖无意中触碰到她的掌心,那温度依旧烫得像团火,灼烧着他的神经,“但不是为了谁的赏识,”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如刀,“是因为这些败类,早就该从这片土地上被清理出去了。”
话音未落,苏曼丽突然扑进他怀里。
浓郁的栀子花香瞬间将他淹没,她的发丝蹭过他的下巴,带着点刚洗过的皂角味,干净得令人心慌。
她的身体在他怀中剧烈地颤抖,声音埋在他的衣襟里,带着浓重的哭腔,破碎不堪:“子龙……我见过太多穿军装的蛀虫,吃着百姓的血肉,打着党国的旗号……可你不一样……”她抬起泪眼,那里面盛满了绝望中的光,“你是真的想打鬼子,是真的想让这世道好起来……不是为了升官,不是为了发财……是真的……”
刘子龙的手僵在半空,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克制,轻轻落在她的背上。
隔着那层薄薄的旗袍布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脊背的战栗,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与无助。
“苏秘书,”他的声音有些发涩,像是被砂纸磨过,“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叫我曼丽。”她抬起头,嘴唇离他只有寸许,唇膏在惨白的车灯下泛着湿润的、诱人的红,像一朵在暗夜中绽放的毒花,“我知道……你可能看不上我这县党部秘书,一个在泥潭里打滚的人……可我对你的心是真的。”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指甲深陷,“只要能跟着你做事,能做点真正有用的事,哪怕是端茶倒水,当个跑腿的……我都愿意……”
刘子龙猛地推开她,动作之大,撞得车门“哐当”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
他推开车门,巷口的馄饨摊早已收了,只剩下一盏孤零零的马灯在风里摇晃,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他站在巷口,望着远处被夜色吞噬的城墙轮廓,声音瞬间恢复了惯常的、磐石般的冷静:“郭师衡明天要去城西仓库查货,”他背对着车,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谢俊会陪他一起。”
车内的苏曼丽拢了拢散乱的鬓发,眼底的火焰熄灭了,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温柔涟漪。
她从手袋里掏出一串铜钥匙,塞进他刚刚伸出的手心。
那钥匙还带着她掌心的余温,沉甸甸的。“我让表哥借辆货车给你,”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仓库后门的锁是老式的,这钥匙能开。”
刘子龙捏着那串还带着体温的钥匙,金属的凉意与皮肉的温热交织在一起。
他忽然想起祖传刀谱里的话:“真正的武器不是枪,是藏在心里的劲。”
原来,这心里的劲,除了家国大义这根擎天柱,还能掺进些别的滋味——像苏曼丽眼底那转瞬即逝的火光,像灶膛后柴刀上积蓄的锋芒,更像这暗夜里,从一个破碎灵魂深处悄然涌出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流。
这暖流,是诱惑,是陷阱,也是人性在绝境中开出的、带刺的花。
汽车重新发动,引擎声再次低吼。
就在车即将驶离的瞬间,苏曼丽突然探出头,声音划破夜色:“子龙,等这事了了,我带你去看洛阳的牡丹。”
车灯刺破浓重的暮色,那一瞬,刘子龙看见她眼角滑落的泪光,在灯光下闪烁,像落在早春花瓣上的晨露,纯净,脆弱,却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无法预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