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在朱雀大街的车流里等待下一个绿灯,脚下十八公分的唐代车辙正诉说着曾经的车水马龙;当你在青龙路梧桐树下刷着手机,李商隐望过的夕阳正把同样的金色洒在你肩头;当你从老菜场冒着热气的早餐摊拐进顺城巷,左手的葱姜蒜还沾着露水,右手的城墙根已回荡着千年杜甫与友人的吟诵……

图/墙言墙语
可以说,唐诗作为这座古城最动人的双重印记,一半飘散在清晨的炊烟里,一半沉淀在千年的月光下,就藏身在你我随意穿行的普普通通的街巷中,等待着一场不期而遇的古今对话。

图/墙言墙语
01
下马陵路
窄巷里的千年回响
在西安城墙东南隅,有一条宽约五米的小巷,与朱雀大道的恢宏形成鲜明对比。秋日阳光洒在下马陵路的青石板上,将这条静谧的短短小巷照得通透明亮。老槐树的影子缩短成团,墙头的枯藤在光线下纹理分明,这里藏着从汉代到唐代的深厚文化积淀。

下马陵的得名源于汉代大儒董仲舒。据《长安志》记载,汉武帝每次经过董仲舒墓时,“皆下马而行”,于是民间称这里为“下马陵”。在西安方言中,“下马”与“虾蟆”发音相近,久而久之便转音为“虾蟆陵”。这个地名的变迁,正是语言流变的生动例证。

白居易在《琵琶行》中写下“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让这个地名永载文学史册。《唐两京城坊考》确证此处即唐代“虾蟆陵”所在,属于长安城内的常乐坊。这里是唐代歌舞伎聚居之地,白居易笔下琵琶女的自述,正是这一历史背景的真实写照。

在巷子中段的董仲舒墓园,石门柱上的缠枝莲纹在岁月侵蚀下已显模糊。墓冢封土仍保持着汉制,周围松柏环绕。72岁的胡松民正在路边下棋,“我小时候常来这里玩,墓园虽然在热闹的地方,但我总是觉得这里有种很严肃的感觉。”
《琵琶行》是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后的作品,通过塑造琵琶女的形象,抒发“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这条窄巷因这首诗而被赋予了永恒的艺术生命,成为无数文人寻踪的圣地。

如今的巷子里,传统与现代悄然交融。新开的咖啡馆门口,年轻的咖啡主理人正在调试音响。暮色降临时,斜阳为巷口的老宅染上金边,三三两两的游客坐在院中,听着悠扬的琵琶曲,手中捧着清茶,仿佛与千年前的白司马共享着同一轮明月。


当琵琶声在夜色中响起,每一个驻足聆听的人,都成了这段文化传承的参与者。从汉武帝下马的敬意,到白居易笔下的琵琶余韵,再到今日巷弄里的丝竹声声,下马陵路始终在诉说着长安不绝的文脉。
02
曲江池西路
西安从此盛唐
初冬午后,金黄的银杏叶在青石板路上铺成地毯,引领着众人走向那座著名的“醉卧诗人”雕塑。几个孩子正围着雕塑嬉戏,其中一个调皮地摸了摸诗人高挽的发髻——那是杜甫,正以他最自在的姿态,永远醉卧在曲江池畔。

曲江池畔的小径立着诗人的雕像图/王健
沿着池边小径继续前行,不远处就是著名的“曲江流饮”群雕。几位新科进士临水而坐,石雕的酒杯在流水中定格。这里是唐代最风雅的场所之一,《唐摭言》记载,进士及第后在此设宴,“曲江流饮”成为唐代科举文化的重要象征。如今,游客们喜欢坐在石雕进士旁拍照,仿佛自己也成了那个诗意时代的参与者。

曲江池在唐代是长安城的游览胜地。唐玄宗开元年间疏凿改造,形成了“南有紫云楼、芙蓉苑,西有杏园、慈恩寺”的景观格局。杜甫的《曲江二首》正创作于此地的盛衰转折点。公元758年,杜甫任左拾遗时,安史之乱的阴影尚未散去,他在诗中写下的“一片花飞减却春”,既是对春光易逝的感伤,也是对大唐由盛转衰的预判。
曲江池畔,石雕神兽昂首喷珠图/王健
如今的曲江池遗址公园,通过精心的考古发掘和景观修复,重现了唐代的山水格局。全长4450米的环湖步道上,晨跑者的身影与垂柳相映成趣。在汉武泉巷入口处,考古发现的唐代水渠遗址被精心保护,与现代排水系统并置,形成跨越千年的对话。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公园内散布的二十余组雕塑,都依据历史文献精心创作。除了醉卧的杜甫和杏林成名的浮雕,还有“三月三日天气新”的游春场景、“细柳新蒲为谁绿”的池畔景致,每一组都对应着具体的唐诗意境。在夏日,常有游客在池边戏水,甚至像古人一样濯足清流,重现了唐诗中“长安水边多丽人”的生动画面。

退休历史教师王先生正在杏园雕塑旁给孙女讲解,“这里就是唐代新科进士题名的地方。”小女孩认真地问:“爷爷,杜甫也在这里考试吗?”老幼的互动引得周围游客会心一笑。

曲江池中诗人醉卧听琴的雕像图/王健
初冬的曲江池,虽无蛱蝶穿花,却有银杏纷飞;虽无新科进士的狂欢,却有跑者穿梭的身影。当夕阳为水面镀上金边,湖畔的诵诗声与笑语交织,让人恍然领悟,杜甫诗中“传语风光共流转”的期盼,其实从未远离。

华灯初上,曲江池路渐渐安静。一位老人牵着孙女的手走过汉武泉巷,孩子回头望着醉卧的杜甫雕塑,轻声问:“爷爷,诗人睡着了吗?”
虽然没有听到爷爷是怎么回答的,但想必在每一个来到曲江池路的人心里,诗人醒着,永远地醒着。

03
灞柳西路
从折柳送别到运动长廊
诗意在河岸延续
初冬的灞柳西路,两岸垂柳在萧瑟的风中绿意渐褪,披上浅黄衣装。这条沿河而建的道路,其名虽新,却承载着千年“灞桥折柳”的送别传统。

灞河河畔图/王健
在唐代,灞桥是东出长安的必经之地,友人至此折柳相赠,柳丝长系别离情。李白笔下“年年柳色,灞陵伤别”的诗句,曾勾勒出唐人在此送别的经典场景。“灞桥风雪”从此成为长安八景之一,那飞舞的柳絮,恰似离人心头纷乱的愁思。
不远处仿唐亭台中,几位老人不畏寒意,依旧在廊下拉着二胡等乐器唱起了秦腔,苍劲的唱腔在清冷空气中格外清晰。一位当地居民裹着厚外套回忆:“小时候这里的柳树更茂密,春日的柳絮真如飞雪一般。”

灞河河畔图/王健
如今的灞河两岸已蜕变为充满活力的生态运动公园。尽管时值冬日,凉意渐浓,运动的人群却热情不减。健步者们身着轻薄运动服快步走过,骑行者沿专用道飞驰,他们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结;孩子们则穿着鲜艳的羽绒服在柳树下追逐嬉戏,笑声惊起枝头的麻雀……这片古老的土地,如今仍然洋溢着生机。
04
顺城巷
一口烟火一首诗
环绕古城墙内侧的顺城巷,在唐代曾是连接皇城与里坊的重要通道。杜甫在《壮游》中写下的“曳裾置醴地,奏赋入明光”,描绘的正是这一带文人墨客往来不绝的景象。

图/陕西省文化和旅游厅
从建国门拐进顺城巷,最先迎接行人的是老菜场扑面而来的烟火气。清晨7点,这里已是一派热闹景象——刚出笼的包子蒸腾着白雾,油茶麻花的香气在晨风中飘荡,摊主们熟练地翻动着煎饼果子。“在这儿卖了二十年早餐。”一位大姐边找零边说,“看着城墙根下的人来来往往,从上学娃娃到遛弯老人,都是老街坊了。”她的摊位正对着一段唐代墙基的保护展示窗,古今生活的对话就在这早餐香气中悄然完成。

图/陕西省文化和旅游厅
沿着巷子往西,左侧是巍峨屹立六百余年的古城墙,右侧则是充满市井气息的老社区。城墙根下的空地上,几位老住户正在石桌旁对弈。“我在这顺城巷住了大半辈子,”执白的老人落子时说,“早上在老菜场吃口热乎的,然后在城墙下杀两盘,最懂这条巷子味道的,还是我们这些老街坊。”

西安老菜场文化创意街区图/郝钟毓
根据《唐两京城坊考》记载,现在的顺城巷南段在唐代属于安仁坊地界。考古工作者曾在此处发现唐代石经幢和精美的莲花纹瓦当,印证了这里曾经寺院林立、文化繁荣的历史。
巷口的一家小超市里,除了售卖日常用品,也在货架一角摆放着以唐诗为主题的明信片。店主是一位中年女士,“经常有游客从老菜场吃完饭,顺道过来打听这里的历史。早上卖菜,中午卖文创,我们这条巷子啊,从早到晚都不闲着。”
当暮色渐浓,顺城巷的路灯次第亮起,当老菜场的霓虹灯牌与古老城墙的轮廓在夜色中交织,小贩的推车声与仿古路灯上镌刻的杜甫诗句相遇,长安城的烟火气也变得诗意盎然。

图/陕西省文化和旅游厅
这条见证了无数时代变迁的巷弄,依然以其特有的方式,延续着千年文脉,让每一个走过这里的人,都能在菜市场的烟火气与城墙根的斑驳光影里,感受到历史与现实的生动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