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奶奶是“富农分子”。有一回生产队开会,队长扯着嗓子喊出我奶奶的名字:“你割稻把稻杆留那么高,这是在搞破坏!”还声色俱厉地要求她站起来请罪。 那年我刚满六岁,跟着奶奶住在村东头的老瓦房里。记不清是初秋的哪个傍晚,生产队的晒谷场挤满了人,煤油灯的火苗被风吹得忽明忽暗,映着一张张严肃的脸。我攥着奶奶的衣角,躲在她身后,看着队长叉着腰站在土台上,唾沫星子随着吼声溅出来。奶奶原本弯着的腰,在听到命令后缓缓直起,她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衫,花白的头发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刺眼,却没有丝毫慌乱,只是平静地站着,轻声说:“队长,不是故意的,我眼神不好,怕割到稻穗,才留得高了些。” 队长听完就冷笑一声,脚在土台上跺了跺:“眼神不好?上回割麦子你咋割那么利索?我看你就是故意给集体使绊子!富农分子的心思就是歪!”他嗓门越来越大,震得煤油灯芯都晃了晃。我当时吓得手都凉了,死死拽着奶奶的衣角,感觉她的胳膊在轻轻抖,不是怕,是气的。 旁边站着的二婶子突然尖声接话:“就是!我今早从稻田地过,就看见她割的那片,稻杆比别人高半截,风一吹晃晃悠悠的,可不是等着偷懒嘛!”她这话一出,好几个人都跟着点头,可我看见三大爷偷偷往旁边挪了挪,脸涨得通红,像是有话想说又不敢。 奶奶没看他们,眼睛望着远处黑黢黢的稻田,声音还是平的:“二婶子要是不信,明早你跟我去地里看看。我左手使镰刀,右手得扶着稻穗,怕稻粒掉地里——你知道我左手早年被机器轧过,使不上劲,只能慢慢割。留高点,是怕镰刀碰到没割的稻穗,不是故意的。” 我这才想起,奶奶左手的小指是弯的,一直伸不直,听说是生我爸那年,在镇上粮站帮工,机器出故障轧的。那时候我还小,总爱摸她那个弯指头,问她疼不疼,她总说“早不疼了,就是使不上劲”。 队长大概没料到奶奶会说这个,愣了一下,又梗着脖子:“少拿旧伤说事儿!明早五点,你去把那片稻杆重新割一遍,要是再留那么高,就罚你三天不准领公分!”说完一挥手,“散会!” 人群呼啦啦散开,煤油灯被人吹灭了好几盏,晒谷场一下子暗下来。三大爷趁机凑过来,压低声音说:“他婶子,别往心里去,队长就是这脾气,明早我陪你去割,我那片割完了,帮你搭把手。”奶奶摇摇头,拍了拍他胳膊:“不用,我自己来就行,别连累你。” 回家的路上,奶奶牵着我的手,她手心全是汗,却比我的手暖和。我小声问:“奶奶,队长为啥总说你是富农分子啊?咱们家不是就一间瓦房,连头牛都没有吗?”奶奶笑了笑,声音软软的:“傻娃,那是以前的事儿了,早过去了。以后你就知道,人只要没做亏心事,别人说啥都不用怕。” 走到院门口,她从灶膛里摸出个烤红薯,烫得直换手,剥开焦皮递给我:“快吃,甜着呢。明天你别起太早,奶奶割完稻杆回来给你煮鸡蛋。”我咬着红薯,看见月光照在她脸上,她眼角的皱纹里,好像藏着好多星星,亮闪闪的,一点都不吓人。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奶奶根本没睡,天不亮就去了稻田。等我早上醒了,她已经回来了,左手缠着布条,上面渗着点血,却笑着举着一把割得整整齐齐的稻杆给我看:“你看,这不就齐了?队长早上来看了,啥也没说就走了。” 那把稻杆黄澄澄的,稻穗沉甸甸的,一点没掉粒。我摸着奶奶缠着布条的手,突然觉得,我奶奶一点都不是搞破坏的人,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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