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道荣

作业写到一半,钢笔又没墨水了。
这感觉很像一个种地的农民,地犁了,种子播了,老天爷却不下雨,只能挑水浇苗。我呢,只能赶紧跟同学借墨水。
同学拧开笔杆,捏住笔墨囊,笔尖对着我的笔尖,轻轻一捏,一滴墨汁,就像一滴甘露一样,从他的笔尖,滴进了我的笔尖。我的干枯的笔,又能自由书写了。我的心,也润润的。
那时候家里穷,到了初中,才有了人生的第一支钢笔。刚上初二,笔尖就裂开了,像一件劣质衣服上乱纷纷的线头,毛毛躁躁。写出来的字,又粗,又难看。这还不是重点,因为笔尖裂开,写字的时候,就很费墨水,而对一个乡村孩子来说,墨水太金贵了。家里没有多余的钱买墨水,一瓶墨水,至少要用一学年,根本不够用。经常是写着写着,又没墨水了。以致无论是平时写作业,还是考试,都不敢多写,更不敢乱涂乱画,生怕墨水用完了。在我的字典里,所谓惜墨如金,就是舍不得用钢笔写字。
那年月,虽然跟奶奶一样,我从小就学会了省吃俭用,但奶奶还是经常为粮仓里没有米而犯愁,我为钢笔没有墨水而焦虑。米不够了,奶奶会在锅里多加几瓢水,熬一大锅稀得不能再稀的稀饭,将一家人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填满。我也常用这个办法,在墨水瓶里加一点水稀释,这样一瓶墨水就能多用一些时间,因而我的钢笔写的字,比别人的字迹都要浅淡。有时候,钢笔里的墨水用完了,墨水瓶又不在身边,只好继续用这个方法,吸一点水进去,还能坚持再写一会。只是我的钢笔里的墨水,本来就因为加过水已经很淡了,这时候再吸了水,笔迹就更是淡得几乎看不出来。有一次小测验,刚写到一半,钢笔又没水了,只好吸了两滴清水进去,卷子上的笔迹变得更淡了,几乎看不出来。那次考试,我却考了全班第2名,老师并没有因为我的卷面太淡,而扣我的分。
实在没辙了,就跟同学借墨水。
向比你家还穷的同学借墨水,就跟向一个自己都揭不开锅的人家借米一样,除了同病相怜,只有失望。但我们班有个同学,家是镇上的,爸爸在变电所上班,每学期他爸爸都会给他买一瓶英雄牌墨水。几乎全班的同学都跟他借过墨水。他也很大方,不管是谁,不管任何时候,你带着钢笔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他就明白你要干什么了。他拧开笔帽的姿势,真帅!他将自己的笔尖,对着我们的笔尖的时候,专注的样子,真迷人!多少年过去了,那一幕幕借墨水的样子,我都难以忘怀。
每天上学前,他都会将钢笔吸满墨水。他自己根本写不了那么多字,他的一管墨水,怕是一多半,都写在了别人的课本上。他从不吝惜,偶尔隔壁班的同学来跟他借墨水,他也至少给人家挤一两滴。他的人缘因而特别好。
有一次,我上他家玩,看见他给钢笔吸墨水,只见他将整个笔尖一直伸进墨水瓶底,捏住墨囊,放,捏,再放,再捏,直到将墨囊吸满。我打墨水,从来只敢将笔尖的三分之一没入墨水中,轻轻捏一捏,墨囊里吸进三分之一甚至更少的墨水,就舍不得再吸了,哪里敢像他这么豪放奢侈?他吸好了墨水,并没有盖上瓶盖,而是对我说,你也打点墨水。
我从破书包里摸出钢笔,拧开笔帽,将笔尖伸到墨水瓶里,像我以往吸墨水一样,只伸进去三分之一。他见状,从旁边摁了一下我的手,将笔尖整个伸进了瓶底。“这样才能吸满”,他说。我的那只笔尖裂开的钢笔,第一次全身淹没在了墨水中。我一捏一松,它就喝得饱饱的了,像一个饿汉,第一次可以敞开肚皮,大口吞咽。那一刻,我忽然鼻子发酸,想哭。也不知道是感动,还是因为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