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永远记得那年梅雨季,奶奶临终前抓着我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蓝靛染的布纹,反复念叨:"别碰西厢房的木匣,别靠近后巷的枯井。" 可等我料理完丧事从城里回来,老宅的青瓦上正往下淌着锈色的雨水,西厢房的雕花窗棂不知被谁推开条缝,那只上着铜锁的枣木匣,就明晃晃摆在积灰的香案上。
木匣里躺着只银镯,錾刻着缠枝莲纹,莲花中心嵌着粒暗红玛瑙,像滴凝固的血。我刚把镯子套进手腕,后巷就传来小孩的哭声,细细的,像浸在水里的丝线,顺着墙根往门缝里钻。奶奶说过,后巷的枯井三十年没冒过水,可此刻趴在井口看时,井底竟浮着团白花花的影子,像是件浸了水的旗袍。
我是在镇口的裁缝铺长大的。奶奶的缝纫机咔嗒咔嗒响了四十年,布料上的针脚比镇东头月老祠的红线还密。小时候我总趴在裁剪台上数她的白发,看阳光透过糊着蓝印花布的窗棂,在她银镯上织出流动的光斑。那只银镯和木匣里的一模一样,直到九岁那年暴雨夜,奶奶抱着我躲在阁楼,镯子突然断成两截,她对着碎银哭了整夜。
"阿秋,你可记得巷尾的周裁缝?" 守井的陈大爷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竹拐杖敲着青石板,惊飞了墙头的麻雀,"你奶奶走的头七,这井里的水突然满了,我亲眼看见井底漂着蓝印花布的边角料,和你家裁衣铺的一模一样。"
雨丝突然变密了,陈大爷的话混着雨声在耳边打转。我想起三天前整理奶奶的顶箱柜,在最底层发现本布面账本,泛黄的纸页上用蓝墨水画着井底的平面图,墙角处标着个歪扭的 "周" 字。更下面几页记着密密麻麻的尺寸,却不是衣长袖围,而是 "井深七丈三,砖缝第十九块有凹痕"。
银镯突然硌得手腕发疼,低头看见缠枝莲纹里渗出暗红,像被雨水泡开的血迹。后巷的哭声又响起来,这次带着清晰的尾音,分明在喊 "阿秋 ——"。我打了个寒颤,奶奶临终前没说完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那年周大哥... 镯子分两半... 井水漫上来..."
沿着长满青苔的井壁往下摸,第十九块青砖果然松动。抽出砖块的瞬间,井底泛出气泡,白旗袍的影子翻了个身,露出腕间闪着银光的镯子。我突然想起九岁那年,奶奶冒雨出了趟门,回来时浑身湿透,鬓角别着朵枯萎的白芙蓉,那是周裁缝家女儿小芳姐最爱的花。
"阿秋别怕,是小芳姐呀。" 井底传来含糊的呼唤,白旗袍慢慢立起来,露出半张浮肿的脸,右眼下方的泪痣红得滴血,正是小芳姐的模样。可我记得清楚,小芳姐在我七岁那年就掉进了枯井,当时奶奶抱着我在井边哭,银镯撞在井栏上叮当响。
"你奶奶骗了你。" 小芳姐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她抬起手,银镯上的缠枝莲纹正在慢慢张开,"当年你爷爷要卖我去城里,是你奶奶在我茶里下了药,等我醒来就在井底了。这镯子是定亲时你爷爷给的,她戴着半只,我戴着半只,连死都要把我困在这井底。"
雨水顺着领口灌进脖子,我忽然想起奶奶的账本里,每隔三个月就有笔 "周宅布料" 的账目,可周裁缝家早在小芳姐死后就搬去了县城。银镯突然发烫,低头看见莲花中心的玛瑙裂开条缝,里面露出半截泛黄的纸角,像是封没写完的信。
"阿秋!" 陈大爷的喊声从井口传来,紧接着传来砖块坠落的声响。我慌忙扒着井壁往上爬,指尖抠进砖缝时摸到块光滑的瓷片,借着手机闪光灯看清,是片白底蓝花的瓷碗碎片,和奶奶装腌梅子的那只碗花纹相同。九岁那年的暴雨夜,奶奶就是用这只碗给我盛的绿豆汤,喝完后我就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听见天井里有重物拖拽的声音。
"你奶奶每年忌日都会来井边," 小芳姐的声音突然近在咫尺,湿漉漉的头发蹭过我手背,"她把蓝印花布剪成小衣,烧给井底的我,可布料上全是锁魂的针脚。你看这井底的砖,每块都刻着她的生辰八字,她是要让我永世不得超生啊。"
我终于扒着井沿翻上来,陈大爷正扶着竹拐杖喘气,脚边散落着几块刻着字的青砖。"你奶奶和周裁缝年轻时相好," 老人咳嗽着指向祠堂方向,"后来周家人收了城里的聘礼,你奶奶就... 唉,小芳掉井里那年,你爷爷刚从南洋回来,带了对银镯做定情礼。"
祠堂的檐角在雨雾里若隐若现,那对银镯本该戴在奶奶和周裁缝手上,却成了困住两个灵魂的枷锁。我摸出木匣里的银镯,和腕上的半只严丝合缝,莲花中心的玛瑙完全裂开,露出张浸了水的纸条,上面是奶奶歪扭的字迹:"周大哥,小芳的事我对不起你,镯子分两半,我守着半只等你,下半辈子... 下半辈子..."
纸条在雨里碎成齑粉,井底突然传来一声叹息。我趴在井栏上往下看,白旗袍已经不见了,只有两只银镯静静躺在井底,缠枝莲纹在水中映出完整的花型。陈大爷往井里撒了把纸钱,纸灰沾着雨水贴在砖墙上,露出被苔藓遮住的刻痕 —— 是奶奶的名字,旁边并列着个 "周" 字,笔画间填满了蓝靛的痕迹,像她缝在布料上的针脚般细密。
那天夜里,我在西厢房的香案前点了三炷香。木匣里的银镯不见了,梳妆台上却多了对完整的镯子,莲花中心的玛瑙泛着温润的红光。窗外的雨声渐渐歇了,恍惚听见有人在哼裁缝铺的老调子,蓝印花布的影子掠过窗棂,带着股淡淡的皂角香,就像奶奶年轻时抱着布匹穿过天井的味道。
第二天清晨,后巷的枯井见底了。井底散落着几截断瓷和碎银,还有片褪色的蓝印花布,布料边缘留着细密的针脚,绣着半朵没完成的莲花。我把银镯放进奶奶的骨灰盒时,发现盒底刻着行小字,是周裁缝的名字,笔画间填满了经年的靛蓝,不知是哪年哪月悄悄刻下的。
梅雨季过后,镇上来了个收古董的外乡人。他盯着我腕上的银镯直叹气,说这是民国初年的老匠人手艺,缠枝莲纹里藏着 "生死同衾" 的暗语,成对的镯子本该由夫妻各戴一只,若是只剩半只,戴的人就会被执念困住。我摸着已经不再硌手的银镯,忽然明白奶奶为什么终生未嫁,为什么总在深夜对着空木匣出神,为什么临终前要把镯子留给我。
如今每次回老宅,我都会绕到后巷看看。枯井已经被填平,上面种着棵白芙蓉,每年夏天都会开得格外茂盛。有次我蹲在花树下系鞋带,忽然看见泥土里埋着半截银镯,缠枝莲纹上布满绿锈,却和我那只刚好拼成完整的一对。微风拂过,花瓣落在井口的位置,恍惚间又听见小孩的哭声,只是这次,哭声里带着释然的笑意。
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后来我把那对银镯捐给了镇文化馆,讲解员总说这是民国时期的定情信物,见证了一段青梅竹马的爱情。只有我知道,镯子缝着两个女人的恩怨,井底藏着三十年的风雨,而所有的执念,最终都化作了梅雨季的一场细雨,润物无声地滋养着土地,让白芙蓉年复一年开得娇艳。
至于奶奶没说完的下半句话,我想,大概是 "下半辈子,换我来守着你" 吧。就像她用蓝印花布裁出的衣裳,用细密针脚缝住的,不仅是布料的经纬,更是那些说不出口的歉意与思念。而井底的银镯,终究在两个灵魂的和解中,完成了跨越三十年的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