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我当了三年皇后,二十年太后。
死后儿孙围在榻前,群臣哭着守灵。
按说我这一辈子该没什么遗憾了。
可重活一回,祖母问我选谁做夫君时,我没再选太子,反而选了驻守边关的安王。
从此天南地北,只愿和他,不再相见。

1
听竹苑里,空气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袅袅檀香从香炉里飘出来,模糊了祖母凌厉的目光。
她上下打量我,像要把我看穿似的:
「你不是一直对太子有意思,怎么不选他?」
我跪在地上,声音沉沉的:
「就是因为孙女对他有意思,才不能嫁给他。
「孙女不想自己折磨自己,为了等一个不回头的人熬得肝肠寸断。求祖母成全。」
过了好久,我跪得双腿都有点发酸了。
终于听见祖母长叹一声,声音软了下来:
「罢了,明日我进宫禀明圣上,给你赐婚。」
我趴在地上,又磕了个头。
这一辈子,我再也不要嫁给李谨辰了。
两天后,长安街上人群熙攘,和往常一样热闹。
我像往常一样出门买东西,却被出宫的太子在街上拦住了马车。
他勒住缰绳,从马背上跳下来,动作干净利落,还是和以前一样风流俊秀。
可他皱着眉头看我,声音冷冰冰的:
「听说你求了赐婚的圣旨?」
「沈玉姝,你就这么急着嫁?」
他的目光像浸了冰,刺得我眼眶发疼,我侧过脸避开,声音轻得像落在地上的雪:「殿下不必挂心,这婚事和您没关系。」
他的脸一下子沉得像浓墨,嗤笑一声:「和孤无关?你被孤抱过的身子,除了孤还有谁敢要?早知道你这么黏人,当年流匪闹得最凶的时候,孤就不该多管闲事救你。」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把声音压得平平的:「殿下别生气,真的不是——」
「够了!」我的话被他打断,他神情躁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跃上马背,居高临下地盯着我:「孤会娶你,给你太子妃的位置,但别的你想都别想。」
说完他回头扫了眼身后的青色小轿,喊了声「走」,马鞭一扬就绝尘而去。
只留下我在闹市里,被飞溅的尘土呛得直咳嗽。
青色小轿从身边经过,一只素白的手掀开了车帘,隐约露出一张熟悉的侧脸——是我的庶妹。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爬上了自己的马车。
曾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怎么就闹到了这步田地?
明明从前他最疼我,一口一个「姝妹妹」,宫宴上只要没看见我,就要跑到祖母跟前问个不停。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大概是从他从流匪手里把我救回来之后吧。
1
他将我紧紧搂在怀里,指尖都在发抖,唯恐我有半点闪失,那副慌慌张张的样子,倒像是天要塌了似的。
可当皇后说要把我许给他做太子妃时,他的脸瞬间就白了,嘴角的弧度僵得像块冻住的糕,连话都忘了说。
打那以后,但凡有人提起我们小时候的口头婚约,他就立刻沉下脸,要么转身就走,要么对着身边的丫鬟小厮发脾气,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琢磨了好几天,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他像变了个人似的。
直到前世玉卿和安王大婚的晚上,我路过他的书房,听见里面有摔杯子的声音,推开门一看,他正抱着玉卿的小像哭,酒壶倒在地上,酒液流了一地,他就那么坐在那里,眼睛红红的,看了整整一夜。
那时候我才懂,他心里早就装了人,只不过那个人不是我,是我那庶出的妹妹玉卿。
后来安王战死沙场,玉卿被太后罚去守皇陵,我最后一次见他们,是在宫里的宴会上。玉卿穿着素服,站在殿外的台阶下,他坐在殿内的高位上,隔着人群,两个人就那么看着对方,眼泪顺着玉卿的脸往下掉,他握着酒杯的手青筋暴起,却一句话都没说,那副模样,倒比死了人还难受。
所以这一世,我不想再掺和进去了,不如成全他们,也成全我自己。
2
我刚跨进府门,就看见祖母的丫鬟站在影壁后面,见了我就急急忙忙地过来,说祖母在正房等我,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安。
祖母半靠在榻上,眼睛微微眯着,身边的周嬷嬷正拿着团扇给她扇风,另一个丫鬟跪在地上,给她捶着腿,力道轻得像挠痒痒,可她手里的帕子都快被绞碎了,指节泛着白。
表面上倒和往常一样,可我知道,她心里肯定憋着气——她最疼我,怎么能容得下别人欺负我?
果然,我刚走到门口,她就睁开了眼睛,目光像把尺子似的,从上到下把我量了一遍,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丫头,没伤着吧?”
我鼻子一酸,摇了摇头,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凉得像块玉,我忍不住用自己的手给她焐了焐。
她忽然坐直了身子,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没了,脸绷得像块刚晒好的酱菜,声音里带着几分冷意:“今日太子派了人来,说要娶玉卿做良娣,太后已经点了头。”
玉卿是我庶出的妹妹,比我小两岁,平时总爱跟在我后面,像只小尾巴似的。
我一下子就愣住了——前世可没有这回事啊,太子明明应该娶我做太子妃的,怎么会突然要娶玉卿?
难道是我哪里改了剧情?还是说,这一世的走向和前世不一样了?
祖母笑了笑,可那笑比哭还难看,眼角的皱纹都拧成了疙瘩,她拍了拍我的手,像是在安慰我,又像是在安慰她自己:“别怕,有祖母在,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我本想扶她做正妃,她倒好,巴巴地凑上去给人当妾。
若不是应了陛下要先瞒住你的婚事,我倒真想瞧瞧她得知真相时的脸色……
我默不作声,没接话。
前世祖母将我许给太子,玉卿则嫁安王为正妃;这一世依着祖母的性子,我既要嫁安王,她必定会千方百计送玉卿去做太子妃。
可她偏选了做良娣。
想起她方才的话,我心头一动:
祖母可知道,陛下为何要先瞒住我的婚事?还要瞒到什么时候?
祖母沉吟半晌,才开口道:
自皇后故去后,陛下对太子便不似从前,约莫是起了疑心。
说罢看向我:
瞒不了几日,下个月安王回京,必定会赐婚。
我悄悄算了算日子,还好,不过十来天。
玉卿的婚期定在三日后。
太子想在大婚前置她入门,既讨好心上人,又给我个下马威。
因婚事仓促又是侧妃,婚宴算不上隆重。
可太子亲自来接,还带了一对亲手打的大雁,显然是给足了玉卿脸面。
往日里素净的听竹苑,此刻张灯结彩,满院喜色。
可仔细瞧着,绸缎衣裳、箱笼妆奁,没一样是正红色。
连新娘头顶的喜帕都选了桃红色。
我瞧着太子脸上的笑意渐渐裂开,又飞快敛住情绪装出欢喜的模样。
目光往下扫,落在他们交叠的手上——他的手瞧着喜气洋洋,她的则是含羞带怯。
他察觉到我的目光,挑衅似的抬了抬下巴,把身边女子的手攥得更紧。
我不动声色移开视线,懒得搭理他这种无聊的举动。
直到出了听竹苑,避开祖母的视线,太子才恶狠狠地把我拽到角落。
沈玉姝,你如今怎么变得这么善妒?
连喜帕都不让玉卿用正红,生怕旁人看不出她是妾?
你这么做,不是往她心上扎刀子吗?叫她以后怎么抬得起头?
我眉心紧蹙,猛地甩开他的胳膊。
殿下,侧室用桃红本就是理所应当的规矩。
什么理所应当?玉卿她可是——
她是什么?我定定望着他,嘴角扯出点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脸色涨得通红,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我哪会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是玉卿是他心尖上的人,不能跟别的侧室一样。
我慢条斯理开口。
殿下要是真替她委屈,不如去求陛下,聘她做太子妃便是。
妾室用桃红本就是理所当然的规矩,真不明白他在矫情什么。
既然怕心尖上的人受委屈,怎么不敢早去请旨,娶她做正妻呢。
说到底,不过是没那个胆子罢了。
他果然被激得恼羞成怒,冷笑一声瞪着我:
「国公府的嫡长女,原来也不过是这副模样。
「既然你们不给玉卿面子,那等我们大婚那天,也休怪我不给你留脸面。」
我没接话,刚好玉卿过来找他,我侧过身让开:
「殿下请便。」
他冷哼一声,甩袖走了。
玉卿倒没立刻跟过去。
她停住脚步望着我,笑里带着几分得意:
「姐姐又因为我被殿下说啦?真是对不住——」
说着凑到我耳边,声音极轻:
「姐姐猜,这一世谁能当皇后呢?」
3
沈玉卿也重生了。
我合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上一世她嫁了安王,安王是武将,性子冷硬不懂疼人,玉卿每次见我都恨得瞪眼睛,好像我抢了她的好亲事似的。
所以这一世,她提前找了李谨辰,做了东宫侧妃。
想比我早一步进东宫,早做打算。
命运的轨迹就这么偏了,可她不知道,我压根没想过嫁太子。
她针对我的那些算计,到头来都是白费功夫。
之后的日子我没出门,就在家里为往后的婚事做准备。
对于安王,我一直心中有愧。
他和太子,都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
只是我心里只有太子,安王又不爱说话,我从前总忽视他。
还记得他困在潮湿的地牢里,黑眸里翻涌着我读不懂的情绪:「阿姝,若我坐上龙椅,你肯嫁我吗?」
我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话——我答不了。
安王手握重兵,早有谋逆之嫌。李谨辰借我的名头骗他入京,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那是他上一世的收场。
今生,我只愿我们都能得偿所愿。
最后一针收尾,我把刚绣完的龙凤祥云红盖头摊开,指尖轻轻抚过针脚。
祖母总说我绣功差,我特意去珍宝阁跟绣娘学了半年,这已是我能拿出的最像样的东西。
安王殿下……应该会喜欢的吧?
我揣着满心的期待,没料到我的心血会被人这般糟践。
等我再去珍宝阁取红盖头时,绣娘笑着说,太子殿下拿走了。
见我脸色沉下来,绣娘一脸疑惑:「殿下听说你为他绣了红盖头,高兴得很,非要看看——小姐,这有什么不妥吗?」
我闭了闭眼,把涌上来的怒意压下去,转身就往外面跑。
问了不知多少人,才找到李谨辰的去处。
侍卫战战兢兢地拦我,说太子正和侧妃放纸鸢,我进去怕是不合适。
我冷笑一声,推开他就走。
草坪上绿得漫无边际,女子举着风筝跑,素白的手伸得老高,很快被一只大手裹住——
她羞答答地靠进他怀里,娇笑着捶他的胸口。
我撞进来时,正撞见两人凑在一起调笑,氛围瞬间僵住。
太子眉峰一蹙,眼底浮起几分不耐烦,盯着我问:“你闯进来做什么?”
我攥着袖口的手往前一伸,开门见山:“把我的红盖头还给我。”
他皱着眉,语气冷硬:“丢了,要绣就再绣一副。”
我气得太阳穴突突跳,刚要发作,玉卿先捂着嘴笑出声。
她用帕子半遮着脸,眼尾带着笑,指尖指向天际:“姐姐绣的红盖头倒真是巧,做成风筝也是京城独一份的景致。”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我只觉得胸口像被人砸了一锤,整个人僵在原地。
她手里拽着的风筝线那头,飘着的分明是我绣的红盖头。
赤红的锦缎在蓝天上飘着,我当初绣的祥云纹路还清晰可见,此刻倒像在嘲笑我。
李谨辰——他居然把我熬了三夜绣的东西,拿来讨玉卿的欢心。
血往脑门上涌,我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烧,前世的委屈、今生的隐忍,全像决了堤的洪水,差点把我淹没。
我忍不住扑过去推他,声音里带着哭腔:“那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这么做?!”
他被我推得往后退了两步,刚要发火,瞥见我通红的眼睛,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从没见过我这么激动,站在那儿僵了半天,手抬起来又放下,显然慌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皱着眉,语气还是硬邦邦的,却带着点不自然:
够了,横竖是绣来给我瞧的,能让我顺心便罢了,犯得着这般斤斤计较?
这东西我不要了,你再绣个新的来。
我气得指尖发颤,硬生生把涌到眼眶的泪逼回去,喉咙里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却还是一字一句盯着他说:
谁告诉你,这红盖头是绣给你的?
他陡然僵住,眼里掠过一丝迟疑,可不过片刻,那点微薄的歉疚就被嘲讽替代:
沈玉姝,你倒学会欲擒故纵了?再过几日就要赐婚了,你就不能安分点?
不就是个红盖头,成亲时你不还是得巴巴求着我揭?用得着装出这副寻死觅活的样子?
我转头从侍卫手里夺过弓箭,仰头时手腕一沉,弓弦瞬间拉满,只听“嗡”的一声,箭矢带着尖锐的破空声飞射而出。
几乎是同一瞬间,天空中那只飘得正轻的风筝突然炸开。
箭矢穿透锦缎的撕裂声里,红纱盖头被撕得粉碎。
太子瞪着我,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半天说不出话。
他身边的玉卿吓得捂住耳朵,缩成一团靠在他怀里。
空气像被冻住了似的,我盯着他,脸上半点表情都没有:
我与殿下的情分,就像这匹锦缎,从今往后,恩断义绝。
说完我再也不看他,把弓箭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走。
身后我听到玉卿带着哭腔的嗓音:
「殿下,都是我不好,我以为姐姐见到殿下把她的心意做成纸鸢定会欢喜,没想到……
「姐姐好像很生气,殿下要不要去哄哄她?」
我感觉到有灼热的视线紧紧黏在我身上。
短暂沉默后传来沙哑又带着烦躁的男声:
「不用管她,等成了婚她自己就好了。」
4
我原以为即便今世做不成夫妻,至少还有十几年的情分在。
没料到,他的种种行径,都陌生得让人心尖发颤。
仿佛我不是他疼宠了十几年的青梅,反倒是他的仇人一般。
回了国公府,我把那些和他有关的物件都整理出来,收进了库房。
我也该有自己的新生活了。
没有李谨辰的人生。
第二日,侧妃回门,太子亲自相陪。
玉卿讨好地挽着祖母的手臂,动作亲昵得像亲孙女。
太子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我,见我没反应,又掩着嘴冲玉卿轻咳一声,递了个眼色。
玉卿撇了撇嘴,这才让丫鬟捧上两匹锦缎。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才转向祖母开口:
「这两匹浮光锦是殿下费了好大心思寻来的,祖母可喜欢?」
我眉头微微动了动。
浮光锦,正是我当年绣红盖头用的料子。
案上摆着两匹锦缎,一匹是深如墨染的蓝,一匹是艳若火烧的红。
祖母素来偏爱深蓝,这匹不用问也该是她的,另一匹……
我抿了抿发干的唇,黑眸里沉得像浸了墨。
祖母何等通透,淡淡笑了笑:“殿下倒是费心了。”
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忽然烫起来,李谨辰怕我没领会,压低声音提醒:“这正红的,配玉姝再合适不过。”
当着祖母的面,我没多言,只轻轻点了点头。
刚迈出院子门槛,李谨辰就挡在了我面前。
他盯着我,声音里带着点不自然的生硬:“这匹浮光锦是特意给你的,够做好几条盖头了。”
我站定,抬眼直视他:“殿下,我用不上这个。”
他眉心瞬间拧成结,周身气压骤降,声音冷了几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深吸一口气,缓声道:“这浮光锦我真的不需要,殿下要么拿回去,要么送给别人,随便怎么处置都行。”
他脸色瞬间黑得像锅底,黑眸里窜着怒火,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沈玉姝,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
当初哭着喊着要嫁孤的是你,现在在这里耍性子的还是你!
孤都没跟你计较逼婚的事儿了,你还在这里摆架子,就不怕孤真的生气,反悔不娶你了?
我往后挪了半步,话到嘴边又咽回去——祖母昨日反复叮咛的话突然冒出来,我咬着唇把到嘴边的话压下去,身子往墙角又缩了缩,指尖掐进掌心。
我这副不说话的样子,在他看来倒像受了委屈还憋着的倔强,像只被踩了尾巴却不肯叫的猫。
他原本皱着的眉忽然松了,喉结动了动,笑出点声音来。
行了,多大点事儿啊?跟个小丫头似的,气到现在?
父皇那边我已经问过了,赐婚的旨意这两日就会下来,你回去好好收拾收拾,别到时候慌慌张张的……
什么?
我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圆圆的,睫毛都在抖,直勾勾盯着他。
安王这是要回来了?
我这副受惊的样子像给了他颗糖,他眼睛都亮了,语气里带着点促狭。
孤就知道,你听见这个准高兴。
明明盼着嫁孤盼得紧,昨天还跟孤说什么“恩断义绝”,沈玉姝,你现在倒学会跟孤耍心眼儿了?
算了,孤虽不喜欢你,但你既然非孤不嫁,父皇又看重你这个太子妃人选,门第出身也配得上孤,孤就勉为其难应了这门亲。
但你嫁进来之后,可别像昨天那样争风吃醋,把玉卿都吓到了。再有下回,孤可不会像今天这样给你留面子。
他越说越得意,嘴角都翘到耳朵根儿了。
我压根儿没听进去他说什么,脑子里像塞了团乱麻,只胡乱点头应着,找了个借口就往外走。
5
听竹苑的门刚推开,就撞进祖母满是喜色的眼睛里。
我抿了抿唇,试探着开口:「祖母,听说……」
她轻轻颔首,目光里带着几分疼惜:「我刚得了信,安王殿下行踪改了,不去通州,现下到了景城,最迟明日晚就能进京城。」
我心头顿时一紧,耳尖发烫,手心慢慢渗出了汗。
「玉姝,这门亲事定了,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你可曾想清楚?」
看着祖母关切的目光,我挺直了脊背,一字一句道:「祖母,孙女无悔。」
安王回京的那天,正是午后时分。
京城的主街上挤满了百姓,人人脸上带着笑,站在道路两旁迎接。
街道两侧的酒楼茶肆里挤得满满当当,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普通百姓,都探着身子想看看这位统御三军的安王殿下。
我站在二楼的雕花窗前,隔着薄纱,一眼就看到了人群最前面被簇拥着的男子。
他穿着一身银白色的轻甲,骑在一匹黑马上,面容冷硬,没有丝毫多余的表情,像一尊不可侵犯的战神。
许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忽然抬了抬头,目光扫向我所在的方向。
我们的目光撞在一起,我只觉得浑身一麻,像被电流击中了一样。
我吓得赶紧后退一步,伸手拽住窗帘拉上,心跳得像要从胸口蹦出来。
当晚就是为安王举办的庆功宴。
夜幕降临,殿内灯火辉煌,歌舞升平,一派热闹景象。
皇帝端坐在台上,下首左侧是太子,右侧是安王,两人都离皇帝很近。
皇帝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举起酒杯,祝贺安王取得大捷。
太子旁边坐着玉卿,她低着头,脸颊红红的,安静地给太子倒酒夹菜,模样十分温顺。
按宫规,这样的家宴侧妃本不该有资格坐在太子身侧。
可她偏就坐了,太子对她的宠爱由此可见一斑。
我正要转开目光,却撞进太子意味深长的眼里。
那目光里藏着不加掩饰的警告。
忽然想起宫宴前他特意截住我,神情严肃地说:
「昨夜玉卿哭了半宿,说她为我屈居妾室,今日宫宴父皇必定要赐婚,你接旨之后得顺着势头求父皇给玉卿一个封号——她有了封号入了玉碟,心里才会踏实些。
「终归是你亲妹妹,你去请旨也名正言顺。」
我当时差点气笑了:
「殿下为何不自己去求?」
他眼神躲闪:「父皇近来对孤……」
话没说完又沉下脸警告我:「你只管照做便是,今日就要赐婚了,你总不希望婚事出岔子吧?」
思绪拉回时,李谨辰还在盯着我,目光忍不住往皇帝那边扫了扫,像是在催促我。
我避开他的目光,侧过脸去。
没看见他握酒杯的手猛地攥紧。
酒过三巡,皇帝终于扫了眼台下,慢悠悠开口:
「朕今日,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
「太子和安王都到了该娶妻的年纪,朕琢磨了许久,选了两位贵女,赐给太子和安王做正妃。」
殿中静得能听见呼吸声,太子往后倚了倚椅背,姿态散漫得像没骨头,那模样分明是说,若不顺他的意请旨,他就要当场闹得人下不来台。
安王却垂着脑袋,指尖漫不经心转着酒杯,可紧抿的唇线和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都藏不住他的慌乱。
皇帝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这才朝身后的太监微微抬了抬下巴。
那太监早就在旁边候着了,立刻展开圣旨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刑部尚书之女冯宛宛,朕闻其品行端方,蕙质兰心,与太子乃是天造地设之配,特册为太子妃。护国公嫡长女沈玉姝,温良敦厚,品貌俱佳,堪当安王良配,赐为安王妃。”
圣旨刚念完,太子就猛地跳起来:
“父皇,太子妃有话要讲——”
说完便朝我看过来,一个劲给我使眼色。
我一头雾水,脸上全是疑惑。
皇上的圣旨还不够清楚吗?
见我没反应,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转向皇帝:
“父皇,太子妃疼惜妹妹,想替玉卿求个封号,不知父皇准不准?”
这一下,不止我,满殿的人都震惊地盯着太子。
太子这是,失心疯了?
倒是玉卿咬着下唇,眼神里带着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向太子,分不清是伤心还是高兴。
刑部尚书家的小姐冯宛宛站了出来,嘴角的笑里没有半点温度:
回禀殿下,臣女家中并无名为玉卿的妹妹。
再者,恕臣女斗胆直言,沈玉卿不配获封太子侧妃。
太子本就心绪烦躁,闻言脸色骤冷,斥道:“这与你何干?”
只听“嘭”的一声,皇上面色沉如寒潭,将手中杯盏狠狠砸在桌案上,寒声吩咐:“来福,再把圣旨念给太子听听!”
我垂眸敛去眼底情绪。
显然,李谨臣方才满心思都在玉卿的封号上,压根没将圣旨内容听进耳中。
太监尖细的嗓音再度在大殿中响起。
我瞥见太子的脸色随着每一个字落下渐渐褪去血色,直到“安王妃”三字入耳,他手中酒杯猛地被捏得粉碎,瓷片划破掌心也未察觉。
他霍然起身,目光像淬了毒般死死锁着我,瞳孔缩成针尖大小,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抖得厉害:“这不可能!”
我轻轻垂下眼睑。
他的目光仍像毒蛇般黏在我身上,似要将我凌迟,双拳握得指节发白,目眦欲裂地吼道:“沈玉姝,你竟敢骗我!”
我始终未抬眼——太子当众失态,此刻绝非我开口的时机。
果然,皇上一声冷哼,道:“太子若是醉了,便回东宫歇息吧。”
他深吸几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怒火,重新坐回位置。
宫宴之上若被当众遣回东宫,才是真正丢尽了太子的脸面。
丝竹声又起,酒盏再度相碰。
宫宴顷刻间便重拾了先前的喧嚣。
我无奈摇头,余光忽然撞进安王深不见底的眸中。
他唇线紧抿,眼底翻涌着未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眼角余光扫到冯宛宛端着酒杯站至太子身侧。
沈玉卿还黏在太子身上未完全坐直,便被身后嬷嬷拽着往外拖。
她吓得脸色煞白,尖叫声刚到喉咙眼就被人捂住了嘴。
太子正待发作,回头见郑嬷嬷面色凛然地立在原地,顿时敛了怒气。
待送玉卿出去,郑嬷嬷又回到冯宛宛身后站定。
我这才明白,郑嬷嬷适才已被皇上赐给了冯宛宛。
她是皇上身边的老人,寻常人哪里敢轻易得罪。
她方才的举动,分明就是圣上的授意。
玉卿被拖出殿门时还挣扎着向太子求救,见他始终沉默,才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被强行带离。
我挑了挑眉,只觉无奈。
这也能怪到我身上?
7
我轻叹了口气,只觉胸口发闷,便带着丫头出去透气。
眼角微微扬起,向安王所在的方向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待他目光看过来,又迅速转开视线,从容地走了出去。
夜晚的御花园灯火辉煌,淡淡的花香萦绕鼻尖,令人心旷神怡。
身后飘来一道低沉的男声,带着武夫特有的生硬:“你找我?”
我身子猛地一僵,又一次领教了他的直来直去。
见我羞恼得咬着下唇,他原本亮得像星子的眼睛渐渐暗了,声音哑得像被揉过的纸:“你……是不是后悔了?”
我仰起脸,眼底满是不解:“后悔什么?”
他迅速侧过脸,双唇抿成一道倔强的线。
良久,才闷闷地憋出一句话:“后悔也晚了,父皇说过,是你自己选的要嫁我。”
我这才懂了他的顾虑,轻笑一声摇摇头:“没有,我从未后悔。”
说着歪过头,笑里带着点促狭:“也请殿下,让我以后都不会后悔。”
他的黑眸瞬间亮了起来,像浸了月光,用力点头:“我会的!”
我们肩并肩前行,静默的氛围里漫着丝丝甜意。
直到有人唤他的名字,我才站定脚步。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唇角弯成了月牙。
或许这一次,我选对了。
刚抬起脚要走,拐角处忽然冲出个人拦住了去路。
又是太子。
李谨辰恶狠狠地瞪着我,眼睛红得像要滴血:“你刚才,跟谁在一起?”
我平静地看着他,声音里没有一丝波动:“安王殿下,我的未婚夫。”
他猛地逼近一步,脸色阴沉得吓人,像头被激怒的狮子:“沈玉姝,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没了男人就活不下去了是吗?”
我面色一沉,目光冷冽地扫向他:
「殿下这话不妥。
「太子之尊,理当谨言慎行才对。」
「谨言慎行?」
他嗤笑一声,视线依旧紧盯着我,声音里带着股子淬了毒的狠劲:
「我问你,当日那道赐婚圣旨,根本不是我求的,对不对?!
「你从来就没打算嫁给我,是不是?」
我缄默不语。
夜风裹着凉意吹过,只剩树叶沙沙作响。
李谨辰怒不可遏地一拳砸向树干,喉间滚出带着愤恨与复杂的低吼:
「沈玉姝,你怎么敢骗我!」
我忽然觉得可笑。
明明从前嫌我贴得紧的是他,如今我要嫁旁人了,放不下的倒还是他。
何必呢?
我合上眼,缓声道:
「京郊马场那只飞在天上的红盖头纸鸢,便是我与殿下最后的牵扯了。」
不愿再多说,我淡笑着退了半步:
「殿下,太子妃之位已尘埃落定,我也是准安王妃了。往后还是少接触为妙。」
话音未落,我便转身离去。
往后你在宫里与太子妃举案齐眉,我在边关与安王相敬如宾。
自此天各一方,只愿此生,不再相见。
8
钦天监选了良辰,太子的婚期定在八月,安王的则是来年六月。
日子不算宽裕,礼部很快便紧锣密鼓地筹备起东宫的婚事。
太子自那次宫宴后倒收敛了许多,听说皇上召他去御书房,狠狠骂了一顿。
近来倒安分,还时常去准岳父冯尚书府上走动。
我听了只摇头,便安心在家筹备嫁妆。
直到东宫大婚满一月,他带着太子妃去未名寺赏春,路过珍宝阁时进去选首饰。
正巧和出门置办嫁妆的我撞了个正着。
他顿住脚步,唇角扯出抹讽笑,眼神里带着讥诮:“怎么,沈大小姐的未婚夫没陪你?”
冯宛宛瞧见是我,皱着眉没说话。
倒是她身后的沈玉卿,睁着眼睛盯着我,眼神里既有恼怒愤恨,又带着点藏不住的得意。
复杂得很。
我只轻轻摇头。
李谨臣语气阴阳怪气,笑容更盛:“你费尽心思选的夫君?也不过尔尔。”
说着揽住太子妃的肩膀,轻慢地说:“宛儿,离她远点——”
突然木梯传来“砰砰”的响声,有人快步上来。
脚步声停,一个糖人递到我跟前。
抬头见安王额上挂着细碎的汗珠,眼睛亮得像星子,仿佛没看见周围的人,满眼里都是期待:“你要的糖人买来了,快尝尝。”
我僵在原地。
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术,呆呆地望着他。
安王——怎么突然来了?
他轻轻侧了侧头,朝我眨了眨眼。
我懂他的意思,垂着眼睑接过来,脸颊泛着薄红,声音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风:
「谢、谢殿下。」
李谨辰原本张开的嘴微微发抖,又恶狠狠地抿紧,
冷哼一声,别过脸不再看我,甩袖走了。
只沈玉卿目光直勾勾地黏在安王身上,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从没见过他似的,
直到丫鬟唤她,视线还恋恋不舍地跟着安王。
长宁街上,我攥着糖人儿,指尖轻轻咬着下唇:
「你怎么来了?」
安王脸色微红,声音轻得像落在水面的月光:
「他们说未婚夫妻不该私自见面,可我怕你出事,就偷偷跟来了。」
我心里像浸了蜜似的,甜丝丝的。
眼珠转了转,忽然侧过脸,把糖人儿往他嘴里塞,
笑着像偷了蜜的小狐狸:「甜吗?」
他被迫咬着糖人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呆呆地点了点头。
我耳根发烫,慢慢垂下头,声音轻得像落在他心口:
「我也觉得,很甜。」
嘴角的笑直到回了国公府才收住。
我坐在窗前,眉梢挂着淡淡的愁。
李谨辰阴狠的声音还在耳边绕——
他路过我时,声音压得像淬了毒的刀:
「太子妃的位置你不稀罕,迟早要沦为侍妾。」
见我身子僵住。
他喉间又滚出一声低沉的笑:
「你不是说心里只有孤吗?孤怎会让你嫁给旁人。」
我皱着眉,心底总漫着股说不出的不安。
次日,那股不安像浸了水的棉絮,愈发沉得慌。
祖母唤我过去,说西蛮突然犯境,安王昨夜便连夜赶回西北了。
临走前他塞给我一封带体温的信。
我指尖捏着信角,盯着末尾那行「等我,安心」,心口忽然揪得发疼。
直觉告诉我,安王这趟出京,定和太子脱不了干系。
我把心里的猜测说给祖母听。
她垂眸思索半晌,抬眼说要带我进宫。
9
乾清殿里,皇帝背着手站在窗前,见我们进来,脸上没有半点意外。
他目光落在窗台上的兰花上,语气淡得像窗外的雾:
「太子和西蛮勾结,不是一日两日了。
「皇后走后,他便失了分寸,行事越来越荒唐,居然引西蛮做靠山,反过来防着朕。
「朕给了他多少次改过的机会?他偏不领情,反倒变本加厉。」
说完,他忽然转过脸,目光像淬了冰的剑,直盯着我:
「沈玉姝,你愿不愿意陪朕演一场戏?」
从乾清殿出来时,天边已经泛着鱼肚白。
御花园的池塘里,风吹得水面皱成一团,涟漪层层叠叠往远处散。
我抬起手,挡住迎面而来的晨光,指尖漏下的光刺得眼睛发疼。
这风,怕是要越刮越大了。
又过了一个多月,快马传来消息——安王在西蛮境内失踪了。
朝野人心惶惶之际,太子李谨辰的声势反倒愈发隆盛。
更有朝臣上书,恳请太子接管西北兵权,挥师征讨西蛮,藉此振奋三军士气。
正当东宫权势如日中天、一派烈火烹油之象时,一道圣旨犹如晴天霹雳,震得满朝文武瞠目结舌。
圣旨昭告天下,太子李谨辰涉嫌与西蛮勾结,残害同胞手足,图谋叛逆,已连夜被打入天牢监禁。
此旨一出,如同沸油中溅入冷水,朝野上下瞬间炸开了锅。
东宫上下一夜之间从云端坠入泥沼,尽成阶下之囚,就连冯尚书府也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只许进不许出。
太子与西蛮皇子的往来密信、交易账目等证据,悉数被呈至金銮殿上。
字里行间铁证如山,绝非空穴来风、冤枉好人。
显见圣上对此事早已暗中调查多日,如今才将证据公之于众,对东宫发难。
可就在此时,锦衣卫忽然传来一则惊人消息。
被关入天牢的太子竟是冒牌货,真正的太子早已不在东宫多日。
就连东宫那位侧妃沈氏,亦是由丫鬟冒充的。
我得知这个消息时,人已经在一辆不知驶向何方的马车上了。
我的手脚都被绳索紧紧缚住。
马车对面坐着的,正是消失多日的李谨辰。
他目光冰冷地盯着我,姿态里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
「沈玉姝,你莫不是以为孤就这么轻易倒台了?」
我先是惊得愣了片刻,随后便愤怒地瞪着他,双手用力挣扎着想挣脱绳索,却被他恶意地按住手腕:
「不必白费力气了,沈玉姝。孤不仅不会倒,还要纳你为妾——若是你识趣听话,等孤登基之后,倒也可以赏你个妃嫔的位分。」
我嗤笑一声,指尖蜷起指甲狠命掐进他掌心,咬牙切齿道:
「你休想!」
他非但不躲,反而攥得更紧,任凭手心渗出血珠,盯着我的脸神情诡异,笑容里带着说不出的狰狞:
「孤竟不知,还曾与姝儿做过一世夫妻……」
我心头猛地一沉,「咯噔」一声,刷地抬起头,撞进他阴森森的眸子里。
漆黑的瞳孔中,翻涌着愤恨与失望,还有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10
马车足足走了一天一夜才停下。
中途除了吃饭和如厕,李谨辰压根不让我下马车。
甚至我再次试探着提起前世,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他也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我,除了那天说过的「一世夫妻」,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我看得明白,他不是重生,定是玉卿把前世的事告诉了他。
下车时我被蒙住了眼睛,李谨辰牵着我不知绕了多少弯才停下脚步。
黑布被掀开的瞬间,眼前铺天盖地都是红。
龙凤鸳鸯的喜被铺在床上,大红色的喜烛燃着光,连雕花木柱上都挂着囍字。
他饶有兴致地盯着我骤变的脸色,笑着问:
「怎么,孤给你准备的喜房,还满意吗?
「孤可不像你这般小心眼,就算是做妾,孤也能给你正妻的待遇。」
我拼力推开他,眼尾发红地瞪着他:
「我要嫁的是安王,你在这儿闹什么?」
他脸一下子沉下去,眼神像淬了毒的刀:
「别在孤跟前提别的男人!
「安王?他也配?!」
我吓得退了一步,后背撞在身后的红木喜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咬着牙,把心底的慌乱压下去,尽量让声音平稳:
「你心里不是只有玉卿吗?现在娶我,就不怕她伤心?」
他忽然扯了扯嘴角,笑出声:
「姝儿这是在吃醋?
「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说嫁安王,不过是故意气我,对不对?」
话音刚落,他的脸又沉下来,盯着我的眼神像结了冰:
「沈玉姝,这次你真的气到孤了。
「孤得给你点教训,让你记清楚自己心里到底爱谁!
「孤要纳你为侍妾,跟着玉卿学几日规矩,等你听话了,再过来伺候孤。」
我瞪着他,不敢相信他居然说得这么认真。
李谨辰,他简直是疯了。
他根本就是自欺欺人。
我被他关进了柴房。
李谨辰留下话,什么时候我愿意做妾了,什么时候再开门。
我盯着小窗透进来的那方天空,思绪飘得很远。
眼前忽然浮现出皇帝负手站着的背影。
他瞧着像是老了好几岁,唯有声音还同从前一般坚定:
太子与西蛮勾结,妄图取代朕的位置。他这般做,缘由有二。
其一,他察觉到朕对他的失望,生怕朕废了他的太子之位。
其二——
他望向我,双眸暗得像深不见底的潭水:
他要在你嫁给安王之前坐上皇位。
沈玉姝,他见不得你嫁去旁人身边。等他坐了皇位,只怕头一件事就是要你进后宫。
朕老了,不懂你们年轻人的情情爱爱,可国事不是儿戏,太子此举,朕绝不能容!
太子在外头有个私军的据点,据朕所知,他和西蛮的交易全在那儿进行,朕派人查了许久都没查到什么,但近日查到他又要和西蛮交易,朕打算打草惊蛇,直接针对东宫,到时候太子必定乱了阵脚。
以他对你的心思,定然不会放过你,到时候他要是派人来抓你,你愿意深入敌营,给朕当内应吗?
虽说对皇上嘴里太子对我所谓的“心思”颇有疑虑,但我还是答应了。
上一世我对安王有歉疚,这一世绝不能让他再出事。
就算是为了救下落不明的安王,我也会答应。
所以,东宫之乱的那夜,皇帝早知道太子不在东宫,特意布置了这一切,就是为了引他来劫我。
11
我等了两日,第三日刚要让人去唤李谨辰,便来了位不速之客。
沈玉卿涂着厚厚的脂粉,华贵的衣裳裹着身子,瘦得可怖。
她站在破旧的柴房里,居高临下地盯着我,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怪异:
「姐姐,好久不见了。」
我抬眼扫了她一下,又合上眼睛。
她倒不生气,自顾自笑出声:
「姐姐知道我今日来做什么吗?
「太子让我过来劝你,劝你答应嫁给他——」
尾音拉得老长,隐隐有几分尖利。
再看她的眼睛,已是通红一片。
「他怎么能这么残忍?明明前世,他最爱的人是我啊!」
她往前迈了一步,眼底的苍凉与愤怒藏都藏不住:
「沈玉姝,你怎么不嫁给他了?
「你知道我这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吗?自从赐婚圣旨下来,太子跟疯了似的,动不动就在榻上折辱我,甚至对着我喊你的名字!」
太子妃进门后,冯宛宛的手段愈发毒辣,不仅不许我见太子,还让郑嬷嬷专门来给我立规矩——轻了是罚跪打骂,重了便用藤条抽得我遍体鳞伤。
太子……他哪里有心思管我……
她恨恨地瞪着我,眸中隐隐有泪珠滚下来。
他整日不着家,我哭着求他,他也只嫌恶地让我敬重太子妃,任由她们欺负我——前世的他,明明不是这样的……
她蹲下来与我平视,一字一顿: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没嫁给他。
我眉尖轻轻皱起。
这些事我倒也听说过几分,可没想到李谨辰竟这般绝情。
不过,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像是看穿了我心里的念头,她冷笑一声:
你不懂是不是?我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他得知你要嫁安王时,为何会暴跳如雷,甚至勾结西蛮,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想不明白他前世明明对我情深似海,如今却要逼着我去求你嫁给他。
甚至,若不是我用前世的事跟他说,他说不定会抛下我,让我像冯宛宛那样,身陷牢狱,连命都保不住。
我敛着眉,脸上的神情看不清楚。
见我不说话,她站起身,深吸了口气,哭过的嗓子还哑着:
沈玉姝,你为何总是跟我过不去?
前世你倚着皇后的位置,靠着家世把我困在皇陵里没法脱身,不让我改名字进宫当妃子。
今世你倒好,直接要嫁别人,让太子求不到就心心念念,害得我活不下去。
说着她歪着脑袋,对着我咧嘴笑:
姐姐你说,殿下是不是贱,怎么总想着得不到的女人?
走之前她不冷不热地瞥了我一眼,像是心灰意冷:
姐姐好好想想吧,我倒不介意和姐姐一起伺候同一个丈夫。
至于安王殿下那边——
她低下头,像是有些自嘲:
我本来以为他天生冷心冷情,原来他心里的人是你——
说完摇了摇头,开门走了。
12
知道我答应嫁给他,李谨辰特别高兴。
他笑到耳根都露出来了,碰到我的目光时又赶紧收了表情:
我就知道,你心里明明放不下我。
既然这样,孤就给你一个机会,看在你非我不可的份上。
我从柴房里被放出来,安排在李谨辰隔壁的院子里。
时不时有人上门,准备婚事需要的东西。
不过因为之前早就有准备,现在剩下的,只是一些小事。
李谨辰也经常过来看我。
他看起来正常多了,不再动不动就发脾气,还会温柔地送些我喜欢的东西来。
我尽数接下,间或似有若无地凑近,教他越发欢喜。
便是我问起西蛮的事,他也没多少提防。
我都记下来,塞进鸟喙里,让它往远处飞。
婚事愈发临近,我也愈发不安。
照皇帝的话,大婚那天,就是收网的日子。
婚礼前一晚,李谨辰送来一方喜帕。
我盯着上面的图案,隐约觉得眼熟。
疑惑地望向他。
他别扭地转过脸:
「你的红盖头,孤赔给你。」
我这才察觉,这方绣工不算细腻的红盖头,图案和我从前被当作纸鸢的那方红盖头,几乎一样。
只是这方红盖头,明显粗糙些。
见我摩挲着上面的线脚,他红着脸,不自然地说:
「孤刚学没几天,你不许笑。」
我低下头,攥紧它,心里百般滋味。
总有人,近在眼前时不懂得珍惜,失去了才追悔莫及。
何必呢,李谨辰。
说是妾室,婚事倒按正室的规制办了。
大婚当天,李谨辰牵着我的手,一步步走进他布置多日的殿堂。
没有长辈,没有亲朋。
只有冷冰冰的物件,忙忙碌碌的下人,还有些听不懂中原话的西蛮人。
「一拜天地——」
李谨辰躬着身子,神情专注地和我一起行着礼。
长箭划破空气的声响传来时,他压根没回过神,还维持着弯腰的姿势。
等他看清胸口插着的箭,整个人都愣了,手却本能地伸向我,想把我拉到他身后。
直到安王猛地撞开门冲进来,紧张得摸遍了我的胳膊腿,确认我没受伤。
他才转过脸看我,眼神里的不可置信裹着透进骨头的疼,像被人剜了心。
他嗓音发颤,语气里全是不敢相信:「沈玉姝,你又骗我……」
我走到他跟前,扯下头上的红盖头,轻轻塞回他手里。
「殿下,有些事不是一个‘赔’字就能了结的。
「不过殿下,这一世,我原谅你了。」
我刚要起身,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的血顺着指缝蹭到我皮肤上,红得刺眼。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声音还是抖的:「我一直没敢问你,前世你嫁我为后,后来又做了太后,为什么这一世就不要我了?
「难道就只是因为——」
他哽了一下,后面的话像被梗在喉咙里,再也说不下去。
想来沈玉卿早就把我们之间的恩怨、猜忌、貌合神离的过往都告诉他了。
我神思恍惚,是啊,到底是为什么呢?
也许是因为他从来没喜欢过我,心里只有对我的怨恨和怀疑。
也许是因为他满心满眼都是沈玉卿,连后宫里的女人都是她的替身,我也不例外。
也许是因为他偷偷给我下了绝子汤,让我不得不养别人的孩子。
或许是玉卿病逝后,他积郁成疾,没几日便随她走了,只留下我母子二人,在纷乱里苦苦熬日子。
只是如今,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
他从前那般深情,到了这一世倒像个笑话。
或许他压根谁都不爱,那些所谓的感情,不过是心里的不甘和执念在作祟。
他终究还是松开了手。
到死都没等到我的回应。
我站起身,静静看了他最后一眼。
永别了,太子哥哥。
13
离开时我撞见了被绑着的沈玉卿。
她望着安王,眼睛亮得像见了救命稻草。
「殿下救我啊,我是你的王妃啊,你忘了吗?前世是她害死你的,明明我们才是——呜呜……」
有人立刻堵上了她的嘴。
身边的安王却面无表情地收回了手。
「吵死了。」
我们并排坐上了返程的马车。
不过一日,侍卫来报,沈玉卿投河自尽了。
我看向安王。
我知道这必定是他做的。
也知道他定然听到了那些关于前世的说法。
可他依旧没开口问我。
沉默了会儿,我叹了口气:
「殿下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他点了点头,又迅速摇了摇头:
「他们说的,我不信。」
我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他们所言非虚。」
他垂下眼睫,唇瓣紧抿成一道直线。
过了许久才闷声开口:
「说不在意是假的。」
他冷冽的目光像针一样扎进我眼里,我微微侧过脸,躲开他的视线,低着声音说:
「那……」我苦笑一声:
「哪怕我前世没有嫁给殿下,甚至还害死过你吗?」
他终于抬眼,直直望进我眼里,语气坚定得像块石头:
「沈玉姝,前世的事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世你选了我,我高兴得要命,也拼命想珍惜。」
「我就想对你好,陪你走完这一辈子,不让你再嫁错人,不让你再一个人孤零零的。」
「过去的事,我们一起忘了,行不?」
我脸烧得慌,轻轻咬了咬下唇,过了好一会儿才点头。
小声应了个「好」。
回到京城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了。
皇上像是老了好几岁,鬓角的白发都冒出来了。
见到我们,他淡淡地一点头:
「你们做得不错。」
太子的案子牵连甚广,不知道多少官员被查办。
又过了两个月,才算彻底处理干净。
西蛮也被安王震慑住了,暂时不敢来犯。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的繁盛祥和。
这年三月,安王被册立为太子。
同年六月,太子与护国公嫡女沈玉姝大婚。
百卉争艳,钟鼓齐鸣。
绣衣锦裳,凤冠霞帔。
他执起我的手,缓缓踏向玉阶。
这便是我要相伴一生的男子——太子李承璟。
愿此一生,再无缺憾。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