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因金鸡奖颁奖争议,
许多人又回忆起十多年前的一部电影——《一代宗师》。
流光碎影间,也勾起了我心底那份沉淀已久的回忆。
有些滤镜,是一瞬间加载的。
于我而言,这道滤镜始于《一代宗师》,
最终落定在章子怡扮演的宫二身上。
在此之前,我或许欣赏不了章子怡的美,
但自那以后,她在电影里的一颦一笑,一招一式,
便都有了故事,有了风骨。
以至于这部电影,我看了不下五遍,
每一次,都像是重温一场盛大而苍凉的旧梦。
梦里,是那个风雨飘摇的民国武林,
而其魂魄,正是清末民初那段真实而激荡的形意八卦门往事。
那不是电影的杜撰,而是一段段曾被湮没在历史深处的传奇。

当李存义祖师与其弟子尚云祥,在天津老龙头火车站,
凭着一口刀、一腔血,
杀向八国联军的洋枪队——李存义负责杀,尚云祥负责护卫。
那份凛然的家国大义,是武人骨子里的担当。
当北洋的军阀们,延请形意门人入营,担任武术教头;
当曹锟等枭雄,为形意拳家出版的拳谱亲笔作序。
那背后,是一个民族在存亡之际最沉痛的呐喊:
强国强种。
那是一种真切的、已然迫在眉睫的亡国灭种的危机感。
历史的里子,远比面子来得更为复杂。

世上的历史,露出来的明线是大家都能学习了解到的,
而隐藏的暗线,其实也同样精彩纷呈。
刺杀宋教仁的,有形意拳门人的身影;
而伪满、国民党高层以及我党主席身边的警卫员,
都有八极门人的身影。
甚至我党一手组建中央特科的伍豪——周总理,
亦曾在天津随形意八卦名师韩慕侠练习拳术。
听闻其内力惊人,连少林出身的许世友上将都“怕”他三分。
这些逸闻,或半真,或半假,都指向一个事实:
武术的兴盛,总是在朝代鼎革之际。
那些古老的军旅杀敌之术,那些出家人的护身之法,
都在乱世中流入了江湖。
形意拳本身,便是明末清初的姬龙峰,
为反清复明,融合了岳家枪法与少林拳艺所创。
《一代宗师》所描绘的,
正是这个革命时代背景下,拳师们的众生相。

那是一个时代的洪流,裹挟着每一个人,
不得不随波逐流的景象。
在那个背景下,死与生都契阔,唯独中间道路忽明忽昧,逼仄诘曲。
话说得劝世,可银幕内外,
留下的却依稀是一个个寥落的、长衫的背影。
而所有背影中,最让我心折的,是宫二的。

这或许,要归功于章子怡那令人炫目的演技。
少女时期,父亲带着她径直逛金楼,
眉梢眼角那股子傲气,是清脆脆的响亮,
是对世界天真而无畏的宣告。
父亲去世后,她独掌门派,将所有少女情怀深埋心底。
在东北冰天雪地之下演练的八卦掌,
每一个旋转,每一次吐息,
都带着“高处不胜寒,何似在人间”的孤高清冷。
独战马三,为父复仇那一夜,是她生命力最凛冽的怒放。
那一刻的她,如开在荼蘼的花,
于枝头奋力一挣,炸裂般地全然绽放。
然而,绽放之后,便是那一捧回家后呕出的鲜血,
是盛开到极致后的萎靡与凋零。
这一叠叠的戏,一步步的故事,一层层的表情,
表的正是宫二那被层层包裹的生命,如何用她的经历,
一瓣一瓣地,细细吐蕊。

章子怡在里面,不像是演出来的,更像是一位亲历者,
在用自己低沉婉转的生命,向我们无限诉说。
诉说那个时代,那个江湖,那个天地,那个众生,
以及,那个独一无二的自己。
当她最后一次坐在叶问面前,
风雪飘摇的夜,仿佛成了她一生的注脚。
她的话语很轻,却字字都带着霜雪的重量。

她说,北方有句老话:人不辞路,虎不辞山。
这些年,我们都是离了山林的老虎,都是回不了头的异乡之人。
其实,如今身处时代洪流中的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她说,我是真的累了,想回老家。
临走前,有样东西要还给您。六十四手,我已经忘了。
那一刻,她还的,又何止是拳法。
她还掉的,是那个为了复仇而活着的、执拗了一生的自己。
她说:“我在最好的时候遇到你,是我的运气。可惜,我没时间了。”
这便是世间多少情缘的缩影。
在最灿烂的年华,遇见了那个足以在心底点亮一盏灯的人,
这本身,就已是天大的运气。
至于结局,时间自有它的残酷与公平。
中国文人画,有力量处不在落笔,而在留白。
宫二与叶问之间的这段情,便是那最动人心魄的留白。
她又说:“想想说人生无悔,都是赌气的话。人生若无悔,那该多无趣啊。”
是啊,那些所谓的“无悔”,不过是在人前端起的一副铠甲。
夜深人静时,又有谁的心头,
没有几道因“悔”而刻下的伤痕呢?
似有故人心上过,
正是这些伤痕,定义了我们的过往,
让我们成为了独一无二的自己。
无悔的人生,或许完美,却也苍白得无趣。

最终,她将那份深藏心底的情感,
如一件珍藏多年的信物般,轻轻递了过去。
“叶先生,说句真心话,我心里有过你。
我把这话告诉你也没什么。
喜欢人不犯法,可我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
这些话我没对谁说过,今晚见了你,不知道为什么就都说出来了。
就让你我的恩怨像盘棋一样,保留在那儿。你多保重。”
世上的很多人,很多事,很多情,大抵也是如此。
心里头有过,就已经很好了。
如同一场春风拂过荒原,
即便最终没有繁花似锦,但那份吹拂过的暖意,
那份悄然萌发的绿意,已然是春天来过的最好证明。
毕竟,世事无常,人间的爱恨情仇,
都在时间的洪流中奔腾、流转、变化。
叶问与宫二之间的情也是流动的,
既然最终都抓不住永恒,但只要“有过”,
只要在彼此的生命里留下过痕迹,
那便已是最好的结局。

这个武林的故事,
还有更多的真相与传奇,或许永远也进入不了冰冷的文字,
但它们能进入人们的心里,在炉火旁的絮语中,
在口口相传的故事里,流传千秋万世。
《一代宗师》将这个小小的武林放大了,
让我们看到了习武之人的三重境界:
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大凡有所成就之人,无论是武林宗师,还是俗世你我,
大多也是如此走来。
先认识自我,再认识世界,
最终在众生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逝去的武林》中写道,
老辈人,都经历过那段颠倒的岁月,
都是从大辛酸里爬起来的。
或许,当时他们并不知道那就是辛酸,
只是傻乐呵地、凭着一股气,就那么过来了。
这股气,是什么?或许,就是那个执着的“我”。
“世上只缘认得‘我’字太真,故多种种嗜好、种种烦恼。”
宫二的一生,正是被这个“我”字所困。
为了“我”的尊严,“我”的家仇,
她奉了道,断了发,舍了情。
她赢了,也输了。
古人说:“不复知有我,安知物为贵。”
又云:“知身不是我,烦恼更何侵。”
这真是勘破世情的箴言。
当宫二最终说出“六十四手,我已经忘了”时,
她或许才真正从那个“我”的牢笼中,解脱了出来。
时代的列车呼啸而过,武林的灯火就此阑珊,
只留下那一盘没有下完的棋,
和一个寥落的、长衫的背影,在风雪中,渐行渐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