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蝉鸣得跟疯了一样，篮球砸在球场上的声音，混杂着男生们的汗臭味和女生们的洗发水香味，搅和成一股黏糊糊的青春气息。

李刚就是在这个时候慢慢渗入苏听雨的生活的……

01

他不算突然出现，更像是墨水滴进清水里，一开始没察觉，等回过神来，整个世界好像都染上了他的影子。

李刚很胖，真的很胖，不是那种圆润可爱的胖，而是走路时地面好像都会跟着抖一抖的那种结实。

他戴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把半张脸都遮住了，头发总是简单地扎成一个马尾，额前的几缕碎发被汗水打湿，黏在皮肤上。

他穿的衣服永远是那种宽大的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完全看不出身形。

苏听雨第一次注意到李刚，是在学校图书馆里。

那天她为了应付一门快要挂科的公共课，难得去图书馆占了个座位。

书翻开不到五分钟，她就犯困了，脑袋一点一点的，像在钓鱼。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有人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她微微掀起眼皮，看到的是李刚。

他坐得很端正，背挺得像一棵小白杨树。

他没看苏听雨，专心致志地在他那本厚得像砖头一样的专业书上写写画画。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苏听雨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学霸，真是无趣得要命。

然后她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等她醒来，天色已经快黑了。

对面的人早就走了，桌上干干净净，只剩下她的书还摊开着。

书页上，压着一张小小的纸条。

字迹很工整，写着：“同学，你睡着的时候流口水了，我帮你擦掉了，另外，你这本书的第78页有个知识点，老师上周划过重点，可能会考。”

苏听雨愣了一下，翻到第78页，果然有个地方被铅笔轻轻地画了个圈。

她当时没太在意，随手就把纸条扔进了垃圾桶。

觉得这个李刚，真是多管闲事。

后来，这种“多管闲事”的情况越来越多。

苏听雨去操场跑步，回到休息区时，一瓶水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旁边的椅子上。

她回头看，总能看到李刚站在人群外围，远远地望着，一对上她的目光，就立刻低下头，假装在看手机。

她在食堂吃饭，正抱怨今天的汤淡得像白开水，第二天她的座位上就会多出一个保温杯。

打开一看，是温热的姜茶，甜甜的，辣辣的，冬天喝下去，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她的室友们开始起哄。

“哎，苏听雨，你那个‘田螺小伙’又来送温暖了啊？”

“厉害啊你，这都拿下了？口味挺特别的嘛。”

苏听雨嘴上骂骂咧咧地让她们闭嘴，心里却觉得特别烦躁。

是一种被冒犯的感觉。

她觉得，李刚的喜欢，拉低了她的格调。

你看，追她的男生，哪个不是高高瘦瘦，笑起来阳光帅气的？

李刚算什么？

他凭什么喜欢她？

这种想法像一颗毒种子，在她心里疯狂地生根发芽。

她开始故意躲着李刚。

他来送水，她当着他的面，把水递给旁边的闺蜜。

他送来姜茶，她连盖子都不打开，直接扔进了食堂的回收桶。

她以为自己做得够明显了。

但李刚好像完全看不懂。

那份喜欢，像一团微弱的火苗，被她一次次用冷风吹，却固执地不肯熄灭。

02

让苏听雨彻底爆发的那一刻，是她当时正在追的校草曹伟。

曹伟人如其名，长得帅气，性格也好，身边总是围着一群献殷勤的女生。

苏听雨费了好大劲，才约到他一起去看电影。

那天，她特意换了新裙子，化了淡妆，觉得自己美得能当场出道。

电影散场，她送曹伟回宿舍。

正是气氛暧昧，情意绵绵的时候，李刚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

他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纸袋，气喘吁吁地跑到苏听雨面前。

“苏听雨，我……我给你做了点饼干，你尝尝……”他把纸袋递过来，紧张得声音都在发抖。

苏听雨能闻到一股黄油和巧克力的香甜味道。

也能看到曹伟脸上瞬间冷下来的表情。

那一刻，苏听雨所有的耐心和伪装都崩塌了。

她感觉自己像个笑话，当着心仪男生的面，被一个尴尬的人缠上了。

她没有接那个纸袋。

她看着李刚，一字一句，用她这辈子最冷酷的声音说：“你能不能别再来烦我了？”

“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子？”

“我嫌你烦。”

说完，空气都安静了。

苏听雨看到李刚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

那种白色，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纸，写满了屈辱和不敢相信。

他手里的纸袋，“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里面的饼干碎了一地，巧克力豆滚得到处都是。

他没哭，也没说话。

就那么定定地看了她几秒钟。

那眼神，苏听雨这辈子都忘不了。

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彻底的破碎。

然后，他转身，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开了。

他的背影，在路灯下被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巨大的，孤独的感叹号。

曹伟在她身边，轻轻“啧”了一声，说：“苏听雨，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苏听雨当时心里乱成一团，嘴上却还在逞强：“这种人，就得把话说得明白，不然跟苍蝇一样，嗡嗡嗡地烦死了。”

曹伟没再说什么。

那天之后，李刚就从苏听雨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

一开始，苏听雨松了一口气。

觉得世界终于清静了。

她和曹伟的感情，也因为那件事，莫名其妙地黄了。

曹伟说，他觉得苏听雨这个人，有点冷血。

苏听雨无所谓。

天涯何处无芳草。

大学剩下的日子，她换了几个男朋友，喝了很多次酒。

她以为自己早就忘了李刚这个人。

直到毕业。

散伙饭上，大家喝得东倒西歪，哭着笑着，说着前程似锦，江湖再见。

苏听雨喝多了，跑到走廊上吹风。

隔壁包厢的门开着，他们班的学习委员，一个戴眼镜的斯文女生，正在跟人打电话。

“对，李刚啊，他不来，他今天下午的火车，直接回家了。”

“人家可厉害了，考上了清华本硕博连读，以后是要做大学问的人，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了。”

“什么？你不知道？他一直都是年级第一啊，奖学金拿到手软，就是人太低调了……”

苏听雨靠在墙上，酒醒了一大半。

原来，他那么优秀。

原来，那个被她嫌弃得一无是处的胖男生，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闪闪发光。

03

她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扎了一下。

不是后悔，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像是你一直以为自己手里握着的是一颗石头，随手就扔了。

很多年后，你才发现，那可能是一颗未经打磨的钻石。

而你，亲手把它扔进了泥潭里。

毕业之后，大家各奔东西。

苏听雨留在了这座城市。

找了一份不好不坏的工作，在一个不好不坏的公司，当一个不好不坏的职员。

谈过几次恋爱，都无疾而终。

当年的意气风发，被挤不上地铁的早高峰，被越来越高的房价，磨得一干二净。

她成了一个最普通的中年女人。

会为了省几块钱的停车费，把车停到很远的地方再走过来。

同学群里偶尔还会热闹一下。

谁谁谁结婚了，谁谁谁生孩子了，谁谁谁创业成功了。

她只是默默地看着，从不发言。

因为她没什么可说的。

她的生活，就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平淡得让人想打哈欠。

关于李刚的消息，她再也没听到过。

他就像一颗流星，在她青春的天空里，短暂地亮了一下，然后就彻底地，永恒地熄灭了。

她有时候会想，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清华的博士，应该毕业了吧？

是不是留在了北京？还是出国了？

他……瘦下来了吗？

这些问题，像一根根小小的刺，偶尔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扎得她心里微微发疼。

但她知道，这些都与她无关了。

他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

从她当着他的面，说出那句“我嫌你烦”的时候，就注定了。

转机，或者说，是命运的又一次嘲弄，发生在一个非常普通的下午。

公司接了一个项目，需要去市里一个新成立的部门对接。

这种跑腿的活儿，自然落到了苏听雨这种不高不低的“老油条”身上。

她拿着文件，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来到了市政府的新办公大楼。

大楼很气派，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她走进大厅，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前台的工作人员告诉她，她要找的领导在18楼。

她坐着电梯，看着数字不断地向上跳动，心里有点紧张。

据说这个新部门的负责人，是个非常年轻，非常有魄力的男领导。

雷厉风行，说一不二。

他们老板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一定要小心应对，千万别出错。

04

电梯门打开，18楼的走廊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找到了那间挂着“主任办公室”牌子的房间。

门是虚掩着的。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请进。”

一个清冷，又有点熟悉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办公室很大，很明亮。

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一身得体的深色西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

他正在低头看文件，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苏听雨看不清他的脸。

“您好，是李主任吗？我是苏听雨，过来对接一下项目的文件。”她恭恭敬敬地说。

他听到她的名字，拿笔的手顿了一下。

然后，他缓缓地抬起头。

那一瞬间，苏听雨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时间仿佛倒流了十年。

那张脸，瘦了很多，轮廓分明，透着一种沉稳的英气。

他没有戴眼镜，眼睛深邃而锐利。

但是，苏听雨认得他。

化成灰她都认得。

是李刚。

他也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波澜，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仿佛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过来办事的陌生人。

“嗯，文件放那吧。”他指了指桌角的位置。

苏听雨的脑子一片空白。

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无数的画面在她脑海里闪回。

图书馆里他认真的侧脸。

那个掉在地上，碎成一地的饼干。

还有他转身时，那个孤独得让人心碎的背影。

十年了。

她以为自己早就忘了。

可是在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得像是昨天才发生。

“还有事吗？”他见她站着不动，开口问道。

声音还是那么清冷，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

苏听雨这才如梦初醒。

“没……没事了。”她结结巴巴地说，赶紧把文件放在他指定的位置。

她的手在抖，差点把文件弄掉在地上。

她不敢再看他，狼狈地转身，想要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空间。

05

“苏听雨。”

他突然叫住了她。

她停下脚步，背对着他，身体僵硬。

她听到他椅子挪动的声音，然后是皮鞋踩在地板上的，清脆的“哒、哒”声。

他走到了她面前。

一股淡淡的，好闻的古龙水味钻进她的鼻子里。

不是大学时那种廉价的洗发水味道。

“好久不见。”他说。

苏听雨抬起头，被迫直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更没有她想象中的，那种报复的快感。

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是……好久不见。”她感觉自己的喉咙干得要冒烟了。

“你，你过得……还好吗？”她问了一句连自己都觉得无比愚蠢的话。

他过得好不好，还用问吗？

市里最年轻的正处级干部，前途无量。

而她呢？

一个快要被社会淘汰的中年女人。

他嘴角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但那不是笑。

“挺好的。”他说，“你呢？”

“我……我也挺好。”她撒了个谎。

他们之间陷入了沉默。

尴尬的，漫长的沉默。

空气中，只剩下中央空调“嗡嗡”的送风声。

最后，还是他打破了沉默。

“文件我看完了会联系你们公司。”他说，“你可以回去了。”

这是逐客令。

苏听雨如蒙大赦。

“好，好的，李主任，那……那我先走了。”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走出那栋大楼，站在灼热的阳光下，她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18楼的那个窗口。

什么也看不见。

但她知道，他在那里。

在那个她永远也无法企及的高度，云淡风轻地，看着她这个曾经被他仰望过的人，如今在她面前，渺小如尘。

那天之后，苏听雨的生活彻底乱了套。

06

她开始失眠。

一闭上眼，就是李刚那张平静的，没有任何情绪的脸。

还有他那句“好久不见”。

越是平静，就越像一把钝刀子，在她心上来回地割。

如果他骂她，或者讽刺她几句，她可能还好受一点。

但他没有。

他的无视，才是对她最大的惩罚。

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这十年的失败，照出了她当年的愚蠢和刻薄。

公司里，关于新来的李主任的传言也渐渐多了起来。

说他是从北京空降下来的高材生，背景很深。

说他手段强硬，上任不到一个月，就整治了好几个不作为的老油条。

说他……未婚。

听到最后这个消息的时候，苏听雨心里竟然冒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这个念头一出来，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是不是……还在等她？

她有什么资格这么想？

她是谁？

她凭什么？

可是，这个念头就像藤蔓一样，一旦生了根，就开始疯狂地生长，缠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开始疯狂地想要了解他的现在。

她通过各种渠道，打听他的消息。

她知道了，他博士毕业后，进了一家顶级的智库，做了很多了不起的研究。

她知道了，他发表的论文，在行业内引起了多大的轰动。

她知道了，他是被当成特殊人才，作为储备干部，从北京引进回来的。

她了解得越多，就越觉得自惭形秽。

他的人生，是一路向上的抛物线，光芒万丈。

而她的人生，从毕业那天起，就是一条不断向下的，平缓的直线。

他们之间的差距，已经不是鸿沟，是天堑。

可她还是不死心。

她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驱使着，做了一件更愚蠢的事。

她给他发了一条微信好友申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