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六年的长安,禅智寺的银杏叶落得满地金黄。四十九岁的杜牧斜倚在寺门的老槐树下,手里攥着只缺了口的陶碗 —— 碗沿的缺口是他在黄州任上摔的,当时正写《赤壁》,摸到案头一块带青苔的石头,激动得打翻了酒碗。此刻碗里还剩半盏冷酒,他眯着眼往江南方向望,风里飘来卖花人的吆喝,竟让他想起二十年前扬州的春夜,青楼的灯影比这银杏叶还晃眼。
他这辈子,总被人说 “浪”。早在大和二年,二十六岁的杜牧就没按常理出牌。那年他应进士试,别人都在琢磨应试诗的平仄,他却关在长安的小客栈里,对着一盏油灯写《阿房宫赋》。写 “蜀山兀,阿房出” 时,他把笔往案上一搁,手指在纸上划着宫殿的轮廓,像要把秦朝的奢华扒开给人看。朋友闯进来劝 “你不写应试诗,怎敢去考?” 他指着纸上的字,眼睛亮得吓人 “这赋里的道理,比应试诗有用!”—— 后来这篇赋传遍长安,主考官看了都叹 “这小子,心比纸大”。

大和七年,杜牧受牛僧孺征召,去扬州任掌书记。船到扬州码头时,正是三月,岸边的柳丝垂到水面,青楼的歌声顺着春风飘过来,软得能化了酒。他穿着新做的绯色官袍,刚下船就被幕府的人迎去赴宴。席间歌女弹着琵琶唱《霓裳》,有人劝他 “杜书记年轻,该多享享扬州的乐”。他端着酒杯没动,目光却掠过灯影,落在窗外运河上的粮船 —— 那些船帆破得像补丁,船夫的脚泡在冷水里,正费力地拉纤。那晚他没留到散宴,回住处后摸出扬州买的笔,笔杆上刻着 “烟花” 二字,他在纸上写 “春风十里扬州路”,写了又划,最后改成 “春风十里不如你”—— 没人知道,他 “不如” 的,是那些在寒风里拉纤的人。
开成二年,杜牧调任监察御史,离扬州那天,牛僧孺特地来送他。老上司从袖里摸出本小册子,里面记着他每次夜游的时辰:“某月某日,归府三更;某月某日,过青楼而不入”。杜牧的脸一下红了,刚要辩解,牛僧孺却拍他的肩 “我不是要管你,是怕人说你耽于享乐,误了前程。你夜里在灯下写的那些咏史诗,我都看过,你心里装着的,比扬州的灯影大”。船开时,他站在船头,看着扬州的城楼越来越小,忽然掏出那支刻着 “烟花” 的笔,在船舷上写 “十年一觉扬州梦”,墨汁被风吹得晕开,“梦” 字的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在舍不得什么。

同年深秋,杜牧途经秦淮河。夜里船泊在岸边,他披着件旧棉袍站在船头,见邻船的商女正弹着琵琶唱《玉树后庭花》。歌声软得像棉花,却让他心里发紧 —— 陈后主就是唱着这歌亡了国,如今晚唐的江山,不也像这摇晃的船?他摸出怀里的纸,借着船家的油灯写,笔尖抖得厉害,“商女不知亡国恨” 刚写完,眼泪就滴在 “恨” 字上,把墨晕成了小黑团。船家凑过来瞧,“先生写的是啥?听着怪沉的”,他把纸折起来塞回怀里,“是给后人提个醒,别忘了歌里的痛”。
会昌元年,杜牧任黄州刺史。黄州的赤壁矶荒得很,石头上长满青苔。他常带着那本缺了口的陶碗,去矶上喝酒。有次遇到个砍柴的老吏,见他对着江水发呆,就说 “年轻人,别总盯着这破石头,当年周瑜在这打仗,如今不也只剩石头?” 杜牧把碗里的酒洒在石头上,“就是因为只剩石头,才要记着。若连石头都忘了,下次打仗,还会有人送命”。那天他在矶上捡了块带纹路的石头,回去后摊开纸写《赤壁》,写 “折戟沉沙铁未销” 时,总觉得笔尖蹭着石头的纹路,像在摸那些埋在沙里的兵器。
会昌三年,杜牧调任池州。当地有座杏花村,清明时总下雨。他去村里巡查,见个放牛的小孩在躲雨,手里攥着朵刚摘的杏花。小孩问他 “大人,你见过城里的灯吗?比星星还亮”,他想起扬州的灯影,心里一酸,蹲下来对小孩说 “再亮的灯,也照不透雨。你要记住,下雨时,得自己找躲雨的地方”。后来他写《清明》,“借问酒家何处有” 那句,原本想写 “借问避雨何处有”,琢磨了半夜,还是改了 —— 他怕太直白,没人懂这雨里的慌。
大中二年,杜牧回长安任司勋员外郎。朝堂上,宰相李德裕要兴兵讨伐回鹘,有人怕打仗耗国力,劝皇帝妥协。杜牧站出来,手里举着写好的《罪言》,声音比平时高了三分 “回鹘狼子野心,今日不打,明日就会打到长安!” 他的奏折里,把晚唐的兵力、粮草算得清清楚楚,连士兵的铠甲有多旧都写了。可皇帝最终没采纳,还把他贬去湖州。离京那天,他没跟人告别,只把《罪言》的草稿烧了,灰烬被风吹到长安的街上,像极了扬州落的灯花。

大中六年深秋,杜牧又回到禅智寺。寺里的小僧见他总往江南望,就问 “先生是不是想江南的花?” 他摸出那支刻着 “烟花” 的笔,笔杆已经磨得发亮,“我想的不是花,是花下的人。那些在扬州拉纤的、在秦淮河摇船的,他们才是江山的根”。说着他摊开纸,想写点什么,笔尖落在纸上,却只画了个圈 —— 像扬州的灯,像赤壁的石头,像他一辈子没圆的梦。
没过多久,杜牧就病了。躺在床上时,他让家人把他的诗稿拿来,翻到 “十年一觉扬州梦” 那页,用手指摸着 “梦” 字的墨痕,喃喃自语 “哪是梦啊,是醒着看繁华落”。家人问他还有什么心愿,他指了指窗外的江南方向,“把那支扬州的笔,埋在禅智寺的槐树下,让它听听,江南的风还会不会吹过长安”。
如今我们读杜牧的诗,总爱说 “春风十里扬州路” 的艳,说 “十年一觉扬州梦” 的浪,却少有人看见他笔杆上的 “烟花” 二字早被磨淡,少有人知道他写《泊秦淮》时滴在纸上的泪。他不是流连青楼的浪子,是把晚唐的痛,藏在灯影里的清醒人。就像禅智寺的那棵老槐树,看着他醉,看着他醒,看着他把自己的刚直和痛心,都写进了诗里 —— 那些诗,不是给扬州的,是给所有忘了 “亡国恨” 的人,是给晚唐,也是给后来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