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察明义,作为曹雪芹朋友圈中的一位满洲才子,他的《题红楼梦》二十首绝句,是红学研究中无可替代的“罗塞塔石碑”。这些诗作不仅是最早的《红楼梦》读后感,更如同一台时光相机,为我们拍下了这部巨著在“增删五次”过程中的早期样貌。下面,就让我们透过其中第二到第十首的诗句,重返那个风月繁华的文本现场。

第二首:怡红院里斗娇娥,娣娣姨姨笑语和。天气不寒还不暖,瞳咙日影入帘多。
对应回目:第七十回
场景再现:此诗描绘了怡红院一个春意盎然的清晨。明义用“斗娇娥”、“笑语和”生动捕捉了晴雯、麝月、芳官等人嬉戏打闹的场面。尤为关键的是“瞳咙日影入帘多”,以诗意的笔法点明时间,与原文“这日清晨方醒”的设定完全吻合。这幅“怡红晨趣图”,定格了鼎盛时期大观园内无忧无虑的欢乐,与后文的风流云散形成残酷对照。
第三首:潇湘别院晚沉沉,闻道多情复病心。悄向花阴寻侍女,问他曾否泪沾襟。
对应回目:第五十七回
场景再现:镜头转向幽静的潇湘馆。诗中“晚沉沉”与宝玉“闻道”黛玉生病,继而“悄向花阴寻侍女”(紫鹃)询问病况与泪痕的情节丝丝入扣。尽管今本此事发生在白天,但明义诗中明确的“晚沉沉”,强烈暗示他所见的早期钞本中,这一深情探望被设置在夜晚,意境更为哀婉缠绵。
第四首:追随小蝶过墙来,忽见丛花无数开。尽力一头还两把,扇纨遗却在苍苔。
对应回目:第二十七回(早期面貌)
场景再现:此诗是考证版本演变的铁证。它描绘了一个完整的扑蝶场景:追蝶过墙、见花丛、奋力扑打、遗扇于地。然而,在今本“滴翠亭杨妃戏彩蝶”中,宝钗扑蝶仅是引子,核心已转向偷听小红密语。明义诗中没有丝毫“滴翠亭”的痕迹,证明他读到的,是一个更为纯粹、以“遗扇”为结局的扑蝶故事,“小红”的故事线在当时可能尚未加入。

第五首:侍儿枉自费疑猜,泪未全收笑又开。三尺玉罗为手帕,无端掷去又抛来。
对应回目:第三十四回
场景再现:此诗精准捕捉了“宝玉赠帕”的经典桥段。“侍儿枉自费疑猜”活画出一旁晴雯的困惑;“泪未全收笑又开”则是黛玉接到旧帕后,由悲转喜的传神写照。“三尺玉罗”与“无端掷去又抛来”,将宝黛之间借一方手帕完成的、无言而深刻的情感交流,刻画得淋漓尽致。
第六首:晚归薄醉帽颜欹,错认猧儿唤玉狸。忽向内房闻语笑,强来灯下一回嬉。
对应回目:第三十一回
场景再现:此诗记录了“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的前奏。宝玉“晚归薄醉”、“错认”晴雯为袭人,与原文完全一致。但诗的结局是“灯下一回嬉”,而非今本中更具戏剧性的“晴雯撕扇”。这暗示在早期稿本中,此情节可能以一场普通的嬉戏和好,而非“撕扇”这一彰显人物个性的巅峰一幕告终。
第七首:红楼春梦好模糊,不记金钗正幅图。往事风流真一瞬,题诗赢得静工夫。
对应回目:第五回 & 第十七回
场景再现:这是一首感怀之作。前两句写宝玉神游太虚幻境,醒来后“不记金钗正幅图”。后两句笔锋一转,写他通过“题诗”(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来安定心神。诗中连接了“梦”的启示与“诗”的创造,深邃地概括了宝玉从被动感知命运到主动运用才情的早期精神历程。
第八首:帘栊悄悄控金钩,不识多人何处游。留得小红独坐在,笑教开镜与梳头。
对应回目:第二十回
场景再现:此诗是另一版本演变的力证。诗中“小红”泛指留下的丫鬟,情节是宝玉为她“梳头”。在今本中,此情节明确属于麝月。明义用“小红”这个泛称,而不用“麝月”其名,且全组诗无一人名,遵循了诗家的匿名传统。这亦证明,在他阅读时,“林红玉”这个具体人物及其故事线,很可能尚未诞生。
第九首:红罗绣缬束纤腰,一夜春眠魂梦娇。晓起自惊还自笑,被他偷换绿云绡。
对应回目:第二十八回
场景再现:此诗描绘了宝玉与袭人之间“偷换汗巾”的私密场景。与今本“松花汗巾”被换为“大红汗巾”不同,诗中是被换成了“红罗”,换下的是“绿云绡”。这一颜色差异,再次印证了明义所见钞本在细节上与今本的不同,体现了曹雪芹在修改中对物品象征意义的反复锤炼。
第十首:入户愁惊座上人,悄来阶下慢逡巡。分明窗纸两珰影,笑语纷挐听不真。
对应回目:第五十四回
场景再现:此诗精准对应了元宵夜宝玉回怡红院,见鸳鸯、袭人窗影的情景。“愁惊”二字尽显宝玉体贴女儿、不忍打扰的心性;“两珰影”正是窗内鸳鸯、袭人的投影;“笑语听不真”则生动再现了他在窗外偷听未果的状态,充满了生活的情趣与诗意。

总结富察明义的这九首诗,远不止是简单的“内容提要”。它们是一个双棱镜:一面向我们展示了《红楼梦》恒久不变的魅力——对青春、真情与美好的礼赞与哀悼;另一面,则让我们窥见了这部巨著在成书过程中动态演变的痕迹。诗与文之间的细微差异,正是曹雪芹“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的创作现场。通过明义的诗眼,我们得以穿越时空,亲眼见证一块文学瑰宝是如何被雕琢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