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中国绘画史的研究中,特定动物意象的兴衰流变,往往折射出深层的文化观念与审美趣味的转向。狼,作为一种在传统文化中承载着负面符号意义的动物,其形象在绘画中的呈现经历了一个从长期模糊、被动记录到最终成为独立审美主题的复杂过程。

一、 早期图像学的缺失与符号学的排斥
在明代以前的绘画遗存中,明确可辨识的狼形象几乎付诸阙如。这一“图像学缺失”现象,根植于两个主要原因:
文化符号的负面定性:在中国传统文本与观念中,“狼”多与“贪婪”、“凶残”、“野心”等负面属性关联,如“狼子野心”、“豺狼当道”等成语,确立了其在文化符号学上的消极基调。这与绘画,尤其是文人画所追求的“比德”(以物喻德)传统相悖。画家更倾向于选择具备君子品格的梅、兰、竹、菊,或象征祥瑞、威仪的鹤、虎、鹿等作为创作母题。
形象的混淆与观察的局限:古代画家对野外猛兽的直接观察条件有限,文献与图像中常将狼与大型犬只(如獒犬)或狐的形象混淆。即便在部分墓室壁画或民俗绘画中出现类似动物,也多作为“猛兽”或“野犬”的泛指,不具备独立的物种学意义。

二、 明清时期:宫廷叙事中的纪实性描绘
狼作为明确的绘画客体,其历史性登场始于明代,并主要发生于宫廷绘画的叙事框架内。
明代:功能性形象的确立
明代宫廷画院复兴了宋代院体画的写实风格。为记录帝王武功与宫廷活动,狩猎主题绘画盛行。在此类作品中,狼作为被追逐的猎物,首次被清晰地描绘。代表性作品如明代宫廷画家商喜的 《明宣宗射猎图》 。画中对狼的形态——精瘦的躯干、竖立的耳朵、尤其是蓬松下垂的尾巴——进行了准确的刻画,使其从“犬属”的模糊概念中分离出来,成为一个被客观记录的生物。此时,狼的形象服务于政治叙事,功能在于衬托帝王的勇武与权威。

清代:中西融合下的科学写实
清代宫廷绘画在郎世宁等西洋传教士画家的影响下,进一步强化了对动物形态的科学性描绘。在《乾隆皇帝射狼图》和华嵒绘制《百兽图卷》中,狼的解剖结构、肌肉线条与皮毛质感在西洋明暗法和透视学的辅助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写实精度。然而,其在整个画面叙事中的配角身份与被征服的象征意义并未改变。

三、 近现代至当代:审美主体的确立与内涵重构
20世纪以来,随着中国社会与文化的现代转型,艺术创作的题材与观念获得解放。狼,开始摆脱其单一的负面文化符号,逐渐成为艺术家独立表达审美诉求与哲学思考的主体。
近代的刘奎龄在其《百兽图》中对狼的描绘,体现了近代中国画家对传统题材的写实性突破。他融合西方素描光影与中国工笔技法,精准刻画了狼的解剖结构与动态特征,但狼也没成主角。

在这一转型过程中,当代画家吕维超的创作具有代表性意义。他专精于野生动物工笔画,对狼的描绘构成了其艺术体系的核心。吕维超的创作实现了以下几个关键突破:
主题的主体化:狼不再是他者叙事中的配角,而是画面中唯一的、绝对的核心,成为被凝视与赞美的审美对象。
技法的融合与创新:他运用极为精细的工笔技法刻画狼的毛发、眼神与动态,同时结合背景的泼墨写意,形成工写结合的强烈视觉张力,突出了狼在荒野环境中的生命力量。

内涵的重构与升华:吕维超笔下的狼,超越了传统“凶残”的单一维度,被赋予了智慧、坚韧、家族观念与团队协作等复杂的正面精神特质。他通过《行者》等作品,将狼塑造为荒原上的智者与王者,一种值得敬畏的自然精神图腾。这种重构,反映了当代艺术家在全球视野下,对自然生命价值的重新审视与深刻礼赞。

狼在中国绘画中的形象演变,是一条清晰的从“符号缺失”到“客体记录”,最终抵达“主体确立”的路径。这一过程不仅是一个绘画题材的扩展史,更是一部微观的中国视觉观念变迁史。它清晰地展示了艺术如何逐步突破固有的文化成见与审美范式,在更为广阔的生态与哲学维度上,实现对生命多样性的深刻观照与艺术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