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愈发紧了。
鹅毛般的雪片簌簌而落,无声地覆盖着县城的青砖灰瓦,给这座沉睡的小城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素白。
然而,这纯净的雪幕却掩盖不住空气中弥漫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谢俊与郭师衡被刺杀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寒鸦,一夜之间便传遍了每一条街巷。
县党部的警车呼啸着穿梭于风雪之中,蓝红色的警灯在迷蒙的雪雾里忽明忽暗,像垂死野兽的瞳孔,为这座小城罩上了一层令人窒息的阴霾。

董秀芝站在自家小院的门楼后,望着巷口那些荷枪实弹、如同铁铸般伫立的警察,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棉袄的下摆,指节泛白。
为了照顾刘子龙,也为了方便向他学认字,两年前她在县城里租了房。
那天,刘子龙临走前塞给她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五封写好的密信,收信人都是潜伏在县城各处的同志。
信上只有两个字:“速撤”。
纸页边缘还沾着些许未干的墨渍,显然是在仓促与焦灼中一挥而就。
两天了,刘子龙一直没有回来。
他是不是……遇到危险了?
这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她的心底。
“秀芝,该走了。”
隔壁的王大娘探出头来,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蚊蚋的轻哼。
她儿子王石头也是“生死盟”的成员,此刻正紧张地在院墙后望风,“刚才看见李队长带着人往这边来了,说是挨家挨户查户口。”
董秀芝深吸一口气,凛冽的雪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让她混乱的思绪为之一清。
她将那五封薄如蝉翼的密信仔细折成小方块,分别缝进菜团子的夹层——这是刘子龙教她的法子:玉米面擀成薄皮,将信纸裹入,再层层折叠成拳头大小的团子,外层抹上红薯泥,除非掰开细看,绝难发现其中玄机。
她换上一身打满补丁的蓝布棉袄,头上裹着块灰头巾,将大半张脸遮去,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走出了院门。
车斗里摆着半板豆腐,卤水的清香混着雪水的寒气,在这肃杀的冬日里,竟透出几分寻常卖货郎的烟火气。
“卖豆腐嘞——新鲜的热豆腐——”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雪的力量,顺着街巷的缝隙钻进深处。
这是她和刘子龙约定的暗号:若喊“新鲜”,便是平安;若喊“便宜”,则是有险。
此刻,她刻意将“新鲜”二字拖得悠长,既是做给巡逻的警察看,也是在为暗处的同志传递着无声的平安信号。
独轮车的车轴缺了油,每推一步便发出“吱呀——吱呀——”的怪响,如同一个老迈的仆人,在替她发抖,也恰好盖过了她如鼓的心跳。
刚走到十字街口,两个警察便如铁塔般拦住了去路。
领头的是个矮胖的中年人,帽檐上的雪已化成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他眯着浑浊的眼睛打量着董秀芝,手里的警棍在掌心敲得“咚咚”作响,如同审判的鼓点。
“站住!干什么的?”
“回老总,卖豆腐的。”
董秀芝垂下眼帘,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怯懦,巧妙地掩饰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独轮车的车轴又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呀”,仿佛在应和她的恐惧。
她攥着车把的手心直冒冷汗,心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卖豆腐?”
另一个年轻警察突然上前,一把掀开盖在豆腐上的棉布,眼神锐利如刀,“这鬼天气还出来卖豆腐?我看你是形迹可疑!”
他的目光在董秀芝脸上逡巡,突然指向车斗角落里的几个菜团子,“那是什么?”
董秀芝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坠入冰窟,脸上却堆起憨厚的笑:“老总说笑了,这大冷天的,不卖豆腐,一家子喝西北风啊?那是给当家的带的干粮,他在城外菜窖看货呢。”
说着,她拿起一个菜团子,掰开外层的红薯泥,露出里面金黄的玉米面,“老总尝尝?自家磨的玉米面,甜着呢。”
玉米饼的热气混着豆香飘过来,矮胖警察的眼神缓和了些许。
他接过团子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最近城里不太平,谢司令和郭委员都出事了,你一个妇道人家,少往外跑。”
他突然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炫耀,“听说凶手还在城里,抓住了要赏大洋五百呢!”
董秀芝顺着他的话头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市井妇人的无奈:“可不是嘛,昨儿夜里听着枪响,吓得我一宿没睡。这年头,安稳日子咋就这么难呢?”
她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收拾棉布,手指在车把上无声地敲了三下——这是给附近联络点的信号,告知此处有盘查。
车轴的“吱呀”声,恰好完美地掩盖了指节敲打的轻响。
年轻警察还想再问,巷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穿着黑色棉袍的男人被警察粗暴地押着走过,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淌着暗红的血。
董秀芝眼角的余光瞥见男人腰间露出的一截红布条,心里“咯噔”一下——那是拐河村的记号!是谢文甫的弟弟,谢文豪!
“带走!”
领头的警察推了谢文豪一把,手铐在雪光里闪着刺骨的寒光。
谢文豪经过独轮车时,身体突然一个踉跄,往董秀芝这边倒来。
秀芝顺势伸手去扶,两人的胳膊刚一触碰,一个小纸团便如一片雪花,悄无声息地滑入她的袖管。
谢文豪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西头菜窖被抄了。”
这声音,比雪花落地还要轻。
警察不耐烦地将谢文豪拽走。
董秀芝望着那年轻人被押向县党部的背影,手心已经沁出了冰冷的汗。
西头菜窖藏着五支步枪,是上个月刚从溃兵手里买下的,是“生死盟”最后的武装。
这要是被搜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还愣着干什么?快走!”
矮胖警察不耐烦地挥了挥警棍。
董秀芝连忙推着独轮车往前走,车轴的“吱呀”声此刻听来格外刺耳,如同命运的倒计时。
她拐进城隍庙后街,确认四周无人后,迅速从袖管里摸出那个被体温焐热的纸团。
上面只有两个潦草的字:“内鬼”。
墨迹被汗水晕开,边缘模糊,透着仓促与深入骨髓的急迫。
内鬼?
董秀芝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像坠入无底深渊。
谢郭被刺后,行动一直极其隐秘,除了核心成员,无人知晓西头菜窖的位置。
她猛地想起刘子龙曾说过,谢俊的壮丁队里有三个复兴社的人……难道是他们泄的密?
“卖豆腐嘞——”
她定了定神,重新喊起叫卖声,只是这次,在“豆腐”二字后面,加了一个极其轻微、带着颤音的尾音。
这是给刘子龙的紧急暗号,提示情况危急。
按照约定,他此刻应该藏身于城隍庙对面的戏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