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我是一头行走在时间裂缝上的白熊。我的爪子踏在冰面上,能听见脚下传来细微的、持续不断的碎裂声。这声音不像春日的雷鸣,那是我们世代熟悉的、充满希望的序曲;这是一种沉闷的、来自深海的叹息,仿佛大陆架正在我们脚下瓦解。饥饿是永不停歇的潮水,在腹腔里翻涌——我已有七日未尝海豹的油脂,肋骨如冰棱般根根突起。饥饿的滋味啊,已不再是胃囊的抽搐,而是一种弥漫在空气里的常态,一种浸入骨髓的寒冷。
我不知道这世界怎么了,我只看到我的雪原在不断缩小,冰层越来越薄,融化得越来越早,我已经很难捕捉到食物了,只能长期处于饥饿之中。每年4月,本是我长胖的季节,我该在冰盖上踱步,脂肪层厚达三指。然而如今冰面薄如蝉翼,我爪垫能感知到海水的躁动。昨日看见一只幼海豹,我猛扑过去,冰面应声碎裂——猎物在浮冰间讥诮地眨眼,留我在刺骨海水中战栗。因为长途跋涉去觅食,又天天食不果腹,现在我都快瘦成狗了,瘦成祖先们不屑一顾的灰狼了,哪里还有一点“冰原王者”的熊样?
我记得族中长老,他垂暮时厚重的皮毛几乎拖曳在冰上,他曾用浑浊的眼睛望着南方,说起我们祖先的荣光——作为世界上最大的陆地食肉动物,在我们族群中,800-1000公斤以上的雄伟先祖不在少数。那些雄霸一方、皮毛蓬松的巨兽,能在浮冰间轻易擒获肥硕的海豹,一掌拍碎冰层,豪饮底下清冽的海水。可看看如今我这副骨架,哪里还有“白色巨灵”的模样?分明是团正在融化的雪堆,腹部那些本该乳白色的长毛,现在沾满藻华形成的锈红色斑块,像幅被泼了茶渍的古老地图。在我的肮脏皮毛之下,没有厚厚的脂肪层,内里早已空空如也。肋骨嶙峋,行走时能清晰地感觉到它们像冰棱般相互摩擦。
一头北极熊一年间的活动范围,面积超过十万平方公里,宽达几千公里。在茫茫极夜里,我的旅程显得如此荒凉和漫长,如同冻海上的航船,甚至浩瀚宇宙中的飞船。“宇宙旅行”是需要能量的。我补给和储藏能量的形式简单而有效:脂肪。不要给我说什么大道理,我只需要生存的脂肪。在北冰洋之上,北极熊的世界里,能量是宝贵而紧缺的,“卡路里”就是性命所系。我的主要食物来源是海豹,没有海豹,我也会去攻击海象,困在冰洞里的白鲸和独角鲸,还有搁浅的鲸尸,也是我重要的能量“加油站”。
海豹的游泳速度比我这个游泳健将快得多,我无法在水里捕获它们,因此我是在冰上捕捉海豹的。海洋结冻之后,海豹会在冰面上挖出洞来透气。我的捕猎方法,就是守在这些冰洞旁边,等海豹探出头来呼吸时,用熊掌打昏它。如果它逃跑,我就一头扎进海水中,并且迅速的抓住海豹拖回冰面大快朵颐。这种快速解决战斗的方式,一方面证明了我强大的狩猎能力,另外一方面也反映出,我无法在冰面下待很长时间。现在冰层减少和支离破碎,我狩猎的成功率越来越低。我曾尝试伏击海豹,守在它们可能呼吸的冰洞旁,一守便是几个昼夜。但冰层太薄了,薄得承载不了我的体重,也藏不住我逼近的气息。往往在我扑击之前,猎物便从另一处更早融开的裂缝溜走,只留下一串嘲弄般的水泡。
我也曾想过铤而走险,长途跋涉去距离海冰较远的地方狩猎,比如借着一块礁石就下海,但一旦出现意外,很可能就困死在海中了。对我们北极熊而言,海冰不仅是栖息地,更是“移动的狩猎平台”。一旦失去了稳定海冰,我无法做到悄无声息地接近猎物。至于潜入海里游泳,慢慢接近浮冰,然后一下子蹿上去,打海豹一个措手不及,那是需要强大体能支撑的。零下几十度冰海中游泳,要消耗大量体力,甚至可能死亡。
我记得婴儿时代自己趴在母亲腹毛间吃奶,那时她的脂肪层厚到能淹没我的头顶。我记得当年自己第一次独立捕猎,厚厚的冰层还愿意配合我的伏击。可现在,我落魄成了什么模样?我常常站在不断缩小的浮冰上,像一座孤岛。放眼望去,本是连绵的白色大陆,如今成了散布着蓝色补丁的破败地毯。我见过人类的钢铁巨轮,像笨拙却顽固的甲虫,在以往坚不可摧的航道上犁开黑色的浪。我也见过他们称之为“考察站”的房子,那群穿着厚厚羽绒服的两足兽,用奇怪的仪器对准我们。他们以为是在观测我们,记录我们的窘迫,为他们的数据库增添一份关于灭绝的档案。但他们没有意识到,他们透过镜头看到的,也是冰层裂缝中自己文明的未来倒影。
我伏在冰缘,让鼻尖抵住浮冰的寒气。我想起母亲教我的狩猎技艺:嗅出冰层下三米的气息,还要凝神去听,如果听见“咚——咚——”的闷响,说明冰下有海豹在换气。可是我听到的是脚下的冰原在唱歌。不是那种美妙的鲸歌,是更近似于金属疲劳的“咯吱”声,就像我去年在阿拉斯加北岸听见的,那艘豪华邮轮撞碎浮冰时的呻吟。当冰川成为地球的奢侈品,当北极的夏天不再有冰,你们以为仅仅是失去了一道风景,或是一个物种吗?不。我们北极熊,是这片白色世界的温度计。我们的蹒跚,是生态系统失衡的跫音。你们人类修建再高的堤坝,能阻挡得了因冰盖融化而上涨的整个海洋的愤怒吗?你们储备再多的粮食,能安抚得了因气候紊乱而癫狂的四季吗?我的世界在缩小,小到只剩脚下这块岌岌可危的浮冰。而你们的世界,难道就真的那么辽阔稳固吗?
月光照见我嶙峋的轮廓,在正在碎裂的冰面上,投下摇摇欲坠的暗影。当我这头白色的巨兽最终失去立足之地,沉入冰冷的北冰洋时,那溅起的涟漪,终将抵达你们每一个人类的岸边。当最后一块浮冰沉入蔚蓝,你们方知每个人都是困在各自冰架上的北极熊。我对着消融的地平线长啸,这啸声是冰原的挽歌,也是给人类的镜鉴:那不仅是北极熊家族的挽歌,也终将在人类文明的殿堂里敲响沉闷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