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那罐金子》,[美]约翰·契弗著,冯涛张坤译,收录于《约翰·契弗短篇小说集》,译林出版社,2020年8月)
金钱主导下发财的指望对惠特莫尔夫妇的生活有着不幸的影响,那正是契弗这篇小说深刻地揭示。契弗实话实说地写出了拉尔夫和劳拉这对贫穷夫妻的挣扎与突围,着重地表现出那份历尽艰辛后的无望。有时候,无望比绝望更加令人沮丧。当一个人深深陷入绝望的境地,他会彻底断绝理性的追求,不再产生任何希望。无望则是一种饱受折磨的过程,带着一点仅存的相信希望即将来临的信念,反复告诫自己再做一次尝试,而这样的尝试并不关乎理性,只是心底的一份不甘作祟的结果。惠特莫尔夫妇在无望中一次次失败,他们不敢绝望,但他们困在沮丧的阴影下愈发得卑弱。
卑弱在拉尔夫和劳拉婚后成为他们无法摆脱的心理危机。婚后的他们,再无浪漫的当初。那种邂逅对方就彼此中意的甜蜜感觉再也未曾出现,他们顾不上制造那样的氛围,令他们焦头烂额的,是如何过上富足的生活。
这是一个宏伟的计划。拉尔夫在婚后的第一年里,每晚都加班加点,为实现它而努力着。他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同劳拉谈情说爱,他和劳拉的情感由后者以另一种方式稳妥地巩固着。“劳拉经常跟大家说,她真是感到万分激动,因为拉尔夫马上就能谋到一份绝佳的工作了”。这也称得上爱情,一个人的努力奋斗加上另一个人的宣扬维护,给生活中的困苦磨难镀上了爱的光辉。
有了妻子对爱的默默耕耘,拉尔夫对职位升迁这一希望的逐一落空,似乎可堪忍受。正如事实上所说的那样,“可是由于并非他本人的过错,这个希望却落了空”。对努力过的人来讲,不能由他来担负希望落空的责任。在这一理性的认识背后,是沮丧在心底累积的悲酸历程。
这种历程以起伏不定、变化无常为标志,波浪形地反映出一个人被希望托举,接近峰顶的一刻,又毫无预兆地跌至谷底的经历。它看似表征出命运的难以窥解,实则,命运早已给惠特莫尔夫妇定下了一生无望的结论。纵然好运临头,一家新公司许诺给拉尔夫部门主管的职位以及两倍于现有收入的薪酬,在好运还未兑现之前,拉尔夫对这几年贫苦岁月的回顾和感慨都显出了可爱般的天真。
“面对他们的好运,他们表现得极度平静,因为这正是他们一直以来的心理预期”。结合拉尔夫被好运眷顾时的年龄只有二十八岁来看,契弗无疑是一个聪明的写作者。二十八岁的拉尔夫用“极度平静”的心态面对自己的好运,戒除了浮躁的年轻人已然拥有了成熟的控制力和意志力。他相信机遇带来的慷慨,它总会意想不到的眷顾某人。这无形中也说明了努力不一定会得到机遇,但不努力绝不会有任何机遇上门的说辞尽管老生常谈,却放之四海皆准。拉尔夫在机遇面前控制住了自己,他没有变得浮躁,他只在劳拉睡熟之后,才回顾和感慨过去。
过去的穷日子亲切美好,“他很高兴它们很快就将成为过往的记忆了”。当“很快”仅仅作为一个模糊的时间概念羁绊着惠特莫尔夫妇的日常生活时,“耐心”一词成为他们在生活中振作心灵、筑牢希望的绝妙用语。只是,惠特莫尔夫妇一等再等,临头的好运一拖再拖之际,“耐心”也就转变成了一座牢笼,将他们囚于期待和信念构筑的栅栏内,寄望于缥缈的许诺。
那样的许诺并非虚假得离谱。至少,在契弗对生活真实的还原下,它当初作为好运降临在拉尔夫身上时没有丝毫虛假的成分。“‘我们把那份工作给了别的人了,孩子。’”有可能成为拉尔夫新雇主的人如此回复,才将曾经的许诺打上了“缥缈”的标签。
失望带来的重负让拉尔夫沮丧,仅仅如此。幸好还有劳拉。劳拉能平静地看待这次失败,说明她并未将失败怪责于自己的丈夫。他们曾经和富足的生活挨得那么近,近得他们已经看见了幸福的全貌。如果富足后即代表了对幸福的拥有,他们只差一步便拥有了幸福。这让他们不会过多地担心,他们还能重来,在量力而行的境况下重新鼓起挑战生活的勇气。
拉尔夫是个勇往直前的实践者,并且,有着丰富而活跃的想象力。可他的想象与实践皆受制于“既缺时间又无资本的现状”。那是徘徊在富足生活门外的穷人们共同的现状。契弗通过拉尔夫的例子发表他对生活的证言,一个贫苦之人失去了机遇的垂青,想通过才智为自己赢得财富,时间和资本是横亘在他面前无法逾越的两座大山。缺少时间,没有资本,拉尔夫的发明创造只能局限在家居用品这个门类里寻找微茫的机会。现实的可悲之处在于,在投入的试错成本较小,用于实验的时间较少的发明门类里,绝对会有类似的两项发明并行于世。
拉尔夫正是在申请自己的发明专利时遇见了此种情况,不得不去找费洛斯——一个同样发明出隔音油漆配方的人——和他达成放弃专利,由拉尔夫独享专利配方的协议。这是花钱办事,耗费心力的投机。拉尔夫和费洛斯都消耗不起,都没有从中获得想象中的巨大收益。涂了隔音油漆的百叶窗成为滞销商品,拉尔夫初涉商业便血本无归,一败涂地。
“现在他们比以前更穷了”。听上去有着悲惨论调的总结成了对穷苦生活的透视,惠特莫尔夫妇无望地折腾也就没有什么可以苛责的。契弗用同理心继续书写拉尔夫的不甘。书写拉尔夫一个又一个小打小闹的发明,一个又一个新鲜出笼又得不到财东支持的计划。这是尽了心的努力,没有一次得到命运的照拂。
尽管如此,惠特莫尔夫妇活得规矩,把日子过得俭省,同生计有关的一切都在明面上摊开,谁都能看。霍林斯赫德太太一家则截然相反。她那一家子用十五年的时间装扮、说谎、伪饰自己,用借贷和赊购的方式装作有钱人,想借此得到时来运转的良机。那是另一种努力的方式,不放过认识的每一个人,不漏掉每一次聚会。在这样的方式里,霍林斯赫德太太也在耗费心力,最终收获到“这种日子永远都没有个头”源于失败后的意识。
认识到自己一家的失败,霍林斯赫德太太羡慕起惠特莫尔夫妇又一次面临的好运。那样的羡慕背后是十五年努力被命运不屑一顾的辛酸,是无从抱怨更不知抱怨对象是谁的哀伤。这彻底的绝望让霍林斯赫德太太有了宣泄的借口。惠特莫尔夫妇从来不曾宣泄什么,任由长久的沮丧堆满心底。当他们面临的又一次好运成了泡影,他们的沮丧达到了习以为常的程度。
那种程度便是对世事的洞明。当命运的灾厄和生活的失败吞噬了众多原本单纯而美丽的人性,对金钱的猎助和探寻跟海盗般的航程一样凶险。明了世事,惠特莫尔夫妇更为平静。他们又和临头的好运失之交臂,一份平静的心绪让他们如同往日那般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就仿佛好运从未降临,他们也从未踏上猎取金钱的航程。可他们的确知道,彩虹的尽头埋藏着一罐金子。面对这真实存在的物事,他们从来不曾后退一步,仍然在前行,只是不再像过去那样,“翻越崇山深谷,忍受干旱的折磨,甘冒暴风骤雨……挖遍了可能藏有金矿的所有地方”。过去,拉尔夫从未仔细地看过劳拉,看过婚后到如今,她身上的那些岁月的印痕。当他放慢脚步,看顾身边之人,劳拉已不再年轻。
拉尔夫对劳拉还有欲望,“既使他高兴又令他迷惘”。他还没有像霍林斯赫德太太那样,全身心地投入到猎取金钱的海盗行径里。他还有未泯灭的人性,还有控制自己的意志力。他还能产生情感上的需求。尽管他和霍林斯赫德太太一样,都在对机遇的期待下落入失败的处境,但他在失败中还能看见彩虹尽头的“那罐金子”就在身边,就在劳拉向他伸出的臂膀之中,这就是生活对他的恩泽。他从未拥有过金钱,也不会感受到失去金钱后的痛苦与绝望。他不过是在无望的努力下做了一个没有收获到金钱的失败者而已,可他实际上收获了比金钱更宝贵的东西。“那罐金子”所象征的一切美好的特质成为命运的馈赠悄然放置在了他的手里。
2025.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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