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三十回,贾宝玉顶着盛夏日头跑到潇湘馆,连叫几声“林妹妹”却无人应答。他掀开竹帘跨进内室,只见黛玉枕着一摞诗书睡得正熟,胳膊搭在茜纱窗下的凉榻边,袖口还沾着未干的墨痕。
宝玉忽然做了件连自己都说不清的事——他轻轻抽出黛玉压着的诗帕,从怀里掏出个精巧的琉璃瓶,将早晨丫鬟采集的蔷薇露一点点洒在帕角。这个动作轻得像怕惊扰蝴蝶,却惊醒了榻上人。
“作什么怪?”黛玉蹙眉起身,待看清是他,眼角那点恼意化作水光潋滟的探究。宝玉攥着湿帕子讪笑:“汗浸浸的怕你魇着,沾些香露好做梦。”——他永远不会承认,是怕她醒来看见诗稿上的泪痕又要伤心。
女娲补天剩的顽石通了灵性,苦苦求警幻仙子带它入红尘。仙子被缠得无法,指着灵河岸边一株绛珠草道:“她受神瑛侍者灌溉之恩,正要下世还泪。你若要尝人间滋味,便做她眼泪里的盐碱砂砾罢。”
于是宝玉初见黛玉时脱口而出:“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而他衔玉而生的奇谈,恰与黛玉“一生泪水不干”的宿命形成诡异呼应。这种冥冥中的因果,成为牵引他们的无形丝线。
大观园诗社赛诗,黛玉以《咏菊》《问菊》《菊梦》三首夺魁。宝玉比自已得了彩头还欢喜,忙着磨墨铺纸要誊抄。宝钗笑道:“颦儿这首‘孤标傲世偕谁隐’实在太高傲,不如蘅芜君那句‘怅望西风抱闷思’合乎身份。”
宝玉忽然摔了墨锭:“诗乃心画,偏要说什么身份!林妹妹若不作此句,倒不是林妹妹了。”满座愕然中,唯黛玉垂眸掩去唇角涟漪——这世上唯有他懂她孤高灵魂不必修剪。
宝玉摔玉那夜,黛玉剪了穿玉的穗子。所有人只当小儿女闹别扭,却不知这场冲突的本质:他憎恨“通灵宝玉”象征的金玉良缘,她恐惧“仙缘之说”否定了木石前盟。
当宝钗拿着《西厢记》规劝黛玉“女儿家不该看这些”时,黛玉却与宝玉共读《牡丹亭》,为“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泪落如雨。他们在离经叛道的文字里,照见了彼此不肯妥协的灵魂。
宝玉挨打后遣晴雯送旧帕,黛玉在灯下题诗时手抖得握不住笔。三首绝句写完,竟比往日更加墨彩飞扬——她终于明白他送帕的深意:旧物方显情久,私相传递才是叛逆的盟约。
及至宝玉冒雨披蓑戴笠来探病,黛玉笑他“渔翁”,他立即接话“将来也替你讨一顶”。这些藏在戏谑里的未来构想,成为灰暗现实里罕见的亮色。直到黛玉焚稿时,火苗舔过帕上诗迹,她忽然笑起来:“原该烧了的…连灰都该撒进水里。”
贾宝玉最终披着大红猩猩毡出走时,雪地里响起当年黛玉的笑语:“我死了呢?”他答:“你死了,我做和尚去。” 当时只道是戏言,竟成谶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