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入学报到前一天,我妈跑了。
全村的男人带着斗笠,牵着猎狗去找我妈,就连最不爱动弹的奶奶都顶着暴雨出门找人。
他们都想把她找回来,只有我希望她永远别回来。
因为她说过,生下我就是让我受苦的。
直到第二天早上,我走的时候村长问我行李箱里面装的什么。
我彻底慌了。
1
没有人知道我妈是什么时候跑的,家里的农活都是她干,下地一整天是常有的事。
最开始我奶奶和我爸还不相信,毕竟我妈已经在这个家里生活了二十几年,我这个唯一的儿子都要读大学了,眼看着日子越来越有奔头。
晚上七点,村长亲自召集全村的男人出发找人,他们牵着猎狗带着斗笠,个个胸有成竹。
群山包围着整个村庄,在这里,没有哪个女人能逃得出去。
邻近的几个村也形成了一种默契,如果看到哪家的女人跑了,会无条件地帮忙送回来。
我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老师曾在课堂上问团结这两个字的意思,那是我第一次举手抢答。
因为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在村里看过无数次男人们团结在一起,把家里的女人拖回家的画面。
我妈跑不了,他们都这样觉得,所以奶奶在知道这个消息后,非常悠闲地在竹椅上乘凉。
到了九点,外面的暴雨有停的迹象,奶奶终于坐不住了。
她很饿。
这些年习惯了饭菜端上桌的日子,我妈一走,她连米面放在哪儿都不知道。
这种饥饿很快转化为愤怒,奶奶一边穿雨衣一边咒骂:“贱人,看老娘找到她不把她打死。”
她走到大门外时,正碰到从山里挑泉水回家的我,一见和我妈相似百分之八十的这张脸,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郑耀宗,你妈都跑了还挑个屁的水,赶紧和我去把她找回来。”
郑家村的后山有一处山泉,传说喝了这里的水男人能延年益寿,女人能胎胎光宗耀祖。
村里的人都喜欢用山泉水做饭,但是离得远,来回一趟要半个小时。
这个季节我妈忙着干地里的活,我爸和我奶怕我去上学了以后没人挑水,于是命令我在走之前要挑满一个学期用的水,不然不准去读书。
在别人眼里,自家孩子考上大学是光宗耀祖,在我爸和我奶奶眼里,是家里少了一个劳动力,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我拧了一下已经青紫的肩膀,把木桶的泉水倒进水缸后,很强硬地回答:“不去,我的行李还没收拾。”
“收个屁,你妈要是找不回来你别想去上学,两个都跑了,家里这一大堆活儿谁干?”
说完奶奶抄起旁边的扫帚,“啪”地一下打在我肩膀上。
很疼,但是我已经习惯了,只是默默地嘶了一声。
村子里女人逃跑这种事经常发生,大多都是半夜或者像今晚这样的雨天,有的被抓了回来,有的因为迷路摔死,反正都没好下场。
我不关心我妈的结局,因为她不爱我,她的生死跟我没关系。
我奶奶说过,在我之前我妈还怀过一个孩子,村医说是个女儿,于是我妈当晚就吃药打掉了。
我问为什么,奶奶说我妈是这样回答的。
“女孩儿生下来受苦。”
我听懂了言外之意,意思就是把我生下来就是为了让我受苦的。
她把对这个家的怨恨转到了我身上,这些年,每天都得偿所愿。
2
十一点,我爸和我奶奶终于回来了,两个人塌肩驼背,脸拉得老长。
门口正中间摆着一个小木凳,我爸泄愤似地踢了一脚,正好砸在我的行李箱上面,我心紧了一下,看着那个木凳又被行李箱弹开。
“邪门了,老子就不信她真跑得出去。”
他的身材魁梧,块头是我妈的两倍,长相属于不好惹的类型,一出声莫名给人压迫感。
我不敢说话,默默从房间里把书和衣服放到行李箱旁边。
奶奶看了眼我,疯狂朝我爸使眼色,他们母子俩心意相通,我爸瞬间就懂了她的意思。
然后,我爸沉着声对我开口:“行李都放回去,你别去上学了。”
在这个家里,他是皇帝奶奶是太后,每句话都是圣旨,我蜷缩在行李箱旁边不敢看我爸的脸色,两只手尴尬得无处安放。
我的身高还有性格完全随母亲,不爱说话逆来顺受,但因为是男孩,受的打比我妈要少点。
即使这样,我也没胆子对我爸说一个不字,他让我别去上学,我除了愣在原地没有别的办法。
书和衣服放回我睡的那个屋,我爸看我磨磨蹭蹭,不耐烦地去拉我的行李箱。
“败家东西,买这种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干啥,趁早卖了拉倒。”
这个行李箱是我苦苦哀求村长的儿子很久,他才同意从镇上帮我买回来的,我抢在父亲之前握住行李箱把手。
“等等……里面还有东西,我先拉进房间腾出来。”
“费这些工夫!我看干脆把你那些书和行李箱一起卖了。”奶奶正在嗦面条,口里含糊不清地说。
煎鸡蛋的香味弥漫着整个屋子,我爸咽了咽口水,转头去桌上吃面条。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拉着行李箱往屋里走,奶奶在背后念念有词。
“读这么多书有个屁用,看看,连自己亲妈是死活都不关心。”
“都白养,跟他妈一个德行,以后也别去读书了,浪费钱。”
他俩一人一句,短短几秒就决定了我未来的命运。
那个行李箱被我平躺着放在地上,提的时候感觉重如泰山。
要是明天走不了,行李箱里面的东西就运不出去。
该怎么办?
3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寂静的房间中,只听得见自己如雷般的心跳声。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道沉甸甸的声音。
“耀宗必须去上大学。”
我猛地拉开门往外看,说话的那个人负手而立,气势汹汹地站在门楣中间。
是村长,他身后还跟了三个村里的男人。
我爸看到村长来了,立马放下筷子凑上去问:“村长村长,我家那贱人找到了吗?”
“没有,其他人还在找,我带他们三个回来办别的事。”老村长抖了抖身上的雨水。
他比我爸矮半个头,身形消瘦,但我爸在他面前毕恭毕敬,说话的时候都不敢盯着村长的眼睛。
只听到村长又问:“刚刚听到你和你妈聊天,是不让耀宗上大学吗?”
村长的声音不徐不疾,我爸心虚地看了眼奶奶,低着头唯唯诺诺地说。
“那啥,我跟我妈开玩笑的,耀宗的事您说了算。”
我奶不服气,冲上去想说点什么,被我爸一把扯到身后怒斥:“消停点!”
村长无视奶奶,扫视了一圈屋子问。
“耀宗呢?赶紧把他叫出来,还有正事没办。”
“大晚上的有什么正事?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把那娘们找回来,不然我明天早上去你家吃饭。”
奶奶不管不顾地大叫,嘴边还挂着残留的鸡蛋。
村长皱着一张脸,看向我奶奶的眼神像看一只苍蝇。
我们村上划地、建屋,都是由村长一手操办,地里种出来的菜也是由他一起送到镇上去卖。
我妈在地里挣的钱根本不够我上学,初中到高中读书的所有费用全是村长资助的。
奶奶跟村长沾着一层远亲,把这种恩惠变为了理所应当,说话时不像我们这些后辈谨小慎微。
我把门拉开,嗫喏地喊了句:“村长……”
“哎!耀宗啊!跟村长去一趟郑家祠堂。”
“去……去那里干什么?”
郑家祠堂只在年底祭拜祖先时开一次,我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右脚往后退了一步。
村长察觉到了我的犹豫,给身后那三个人使了个眼神,下一秒,我就被围了起来。
他说:“走吧!去了就知道了。”
4
外面的雨仍旧很大,我被那三个人裹挟着往前走,村长说话的声音差点被雨声盖住。
“耀宗,你还记得郑国仁吗?”
我点了点头:“记得。”
郑国仁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考出去后就再没回过村,直到现在也没人知道他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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