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讲到晴雯大雪天不穿厚衣服跑外面去,结果着凉生病了。写了庸医给她诊脉、给她开药。宝玉对晴雯体贴入微,对药方一味一味地仔细检查,发现有些药对晴雯身体有害,为稳妥起见,又另请医生来看。
在房间里煎药。晴雯觉得不妥,满屋子药味,提议让茶房去煎。宝玉跟她说,在各种气味里,药香是最上等的。“药气比一切的花香、草香都雅。神仙采药烧药,高人逸士采药治药,这可是最妙的东西。这屋里我正想着各种香气都齐了,只差药香,如今全了。”说完命人在房间里煎药。不知道宝玉是真这么想,还是单纯为了照顾晴雯的感受,杜撰出来的。
宝玉身边有袭人、晴雯、麝月、秋纹这四个大丫头,和宝玉最亲近的是袭人,晴雯的戏份很少。大家觉得袭人泼辣,说话伤人,懒惰不爱干活。
《红楼梦》就这么有趣,不到第五十二回,根本想不到晴雯有多重要。
“人”总有偏见,习惯去评判身边人的好与坏,爱去做比较。作者在提醒我们,每个生命都“天生我材必有用”。写到第五十一回,晴雯一直没什么特别的表现,大家都觉得她就是个不起眼的配角。可到了第五十二回,晴雯因为带病补雀金裘,一下子成了主角。
第五十二回前半段讲的是另外一件事。第四十九回中,大家在雪地里烤鹿肉吃,平儿把自己的虾须镯摘下来放在一边,后来这镯子不见了。王熙凤说:“你们不用找,我已经知道在哪了。”
王熙凤就安排人偷偷去查访,结果发现是宝玉房里的小丫头坠儿偷的。这种大户人家,管理起来麻烦得很。贵妇人们从头到脚都是珠宝首饰,下人一旦手脚不干净,东西很容易丢,所以这方面管的特别严。
平儿知道这事后,就把这事瞒了下来。她觉得宝玉特别在意别人对自己房里丫头说三道四,宝玉能让晴雯钻自己的被窝,可见他对丫头的管理确实松散。但宝玉一直相信,有一种比律法更高的管理手段,那就是“情”。
他一直相信人跟人之间有一种真诚的情意。读到这一段,很有感触。当老师或企业管理者,制定一堆处罚条例,给学生记过,以教育者的身份去警告学生,还不如趁这个机会让学生从心底觉醒,只是简单处罚,未必有用。
在《红楼梦》里,宝玉从来不动法,他总觉得只是一种外在的对人性的限制。在现实社会里,“法”是最方便最实用的,但缺乏人情味。
《论语》里提过一个故事,一个人的老爸偷了别人的东西,儿子去衙门告发,说我爸偷了别人家的羊,老爸因此被抓。有人对孔子说:这个儿子很正直。孔子不以为然,他说:“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读到这一段就是很矛盾,心想如若我老爸偷了人家的羊,我要不要去告发。首先会认为这样做是对的,是法律的公正。
孔子为什么不赞成?难道他是在鼓励营私舞弊吗?现在明白了,作为哲学的信仰者,他信仰的哲学不全是法律,他觉得一个社会如果到了父亲告儿子、儿子告父亲的地步,这个社会出了很大的问题,很多人身上对于善知的自觉就没有了。他鼓励儿子担待一下父亲,让父亲能自我觉醒,认为偷东西的行为是错的,而不是立马去告发。
回到书中,这件事让平儿很为难,本来人赃俱获,完全可以马上处罚坠儿,也好杀鸡儆猴。平儿觉得这么做会伤害宝玉,所以这一回中的“俏平儿情掩虾须镯”,“情掩”就不是依法,而是用人情遮掩“虾须镯事件”。读《红楼梦》真的比任何教育都管用,因为它处处能让你看到人性的多样和两难。
人性如果能简单到一加一等于二就好了,可是人性不可能这么简单,它除了“法”的正直以外,还要有很多的隐。这个“隐”,之前我觉是“隐瞒”,现在觉得这个字大有深意,其实是在“隐恶扬善”。
人性中的很多部分,是不宜于直接去揭发的。就像同事之间,看到某一人犯了错,就一下子抓到人家的小辫子一样,开心得不得了,马上当着所有同事侮辱他。要知道,“理直气壮”这个成语在古代传统中不是个好词,因为理直气壮会伤人,没有给人留任何的余地,我相信“情掩虾须镯”的意义就在此。
“情掩虾须镯”突出了一个“情”字,组织当中有没有这个情字,差别会非常大。文学一直在讲“情”,可这个“情”不是滥情,而是人与人相处时,真诚的情谊,比法律更温润、高级,甚至更有能量。如果有点事就对簿公堂,即使赢了也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丧失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和信任。
平儿是《红楼梦》里非常了不起的丫头。她的处境是最艰难的,贾琏的窝囊好色,王熙凤的威严跋扈,她夹在中间,受了很多委屈。但她没有任何抱怨,做人依然正直。王熙凤阴险狠辣时,她总是劝凤姐宽厚大度一些。平儿不识字,几乎没有任何社会地位,可却有自己的操守和情操。
话说众人各自散后,宝钗姊妹等同贾母吃毕饭,“宝玉因记挂着晴雯,便先回园子里来。到了房中,药香满室,一人不见。只见晴雯独卧于炕上,脸面烧得飞红。又摸了一摸,只觉烫手。”从五十一回开始,作者着意描写宝玉和晴雯之间的一些小动作。
作者在写这些的时候完全没有主仆界限的顾忌,宝玉很自然地上去摸她的头。就算今天我们感冒发烧的时候,你的朋友来看你,也没有几个人会把手放在你的额头看看是不是发烧。人间有一种情叫作体贴,它很多时候比安慰的话更管用。
大家细看这些动作,宝玉刚从外面回来,手是凉的。摸了一下晴雯的头觉得发烫。他立刻感觉不对,“忙又向炉上将手烘暖,伸进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烧”。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对人关系能有这样的缜密,对人体贴到这种程度,真是难能可贵。
宝玉就有点着急,于是说道:“别人去了也罢,麝月、秋纹也却无情,各自去了?”他心说这两个人怎么搞的,平常大家那么好,同伴生病竟然撂下不管。
宝玉有一点责备的意思,但晴雯却为她们解释,可见人与人的相处中第三者是非常重要的。如果宝玉怪秋纹跟麝月,晴雯添盐加酱地说:是的,这两个人真是无情。加重了宝玉对这两人的恶意。晴雯却说:“秋纹是我撵了他去吃饭的。”“撵了去”是赶了半天才赶走的,秋纹一直守在她旁边不肯去吃饭。“麝月方才平儿来找他出去了。”
人世间的很多误会和疑虑,第三者是关键。如果一个社会鼓励第三者的挑拨是非,这个社会就会越来越差。《红楼梦》在提醒我们,今天的很多成人还不如十几岁的孩子明理。
晴雯说出了自己的心病,她说:平儿和麝月“两个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说什么。必是说我病了不出去”。
生病的人会很敏感,总觉得自己会惹人嫌弃。生活中我们的很多委屈,大多是因为自己的多心。
宝玉严肃地跟她说:“平儿不是那样人。”在我们的生活里如果常常听到这句话:这个人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也许很多事情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他并不知你病特来瞧你”,晴雯的生病只有李纨知道。按规矩,晴雯生病是要回家的,宝玉隐瞒了这件事。“想来一定是找麝月来说话,偶然见你病了,随口说特瞧你的病,这也是人情乖巧取和的常事。便不出去,有不是,与他何干?你们素日又好,断不肯为这些无干的事伤和气。”宝玉的这番话,是我们应该要学的。“素日又好”是指对彼此的关系应该有自信。晴雯也很了不起,马上就觉悟:“这话也是。”确实是我多心了,这也是很了不起的反省。
晴雯道:“这话也是。只是疑他为什么又忽然瞒起我来。”平儿是很直爽的人,有事情就当着面讲,干吗鬼鬼祟祟跑出去讲?这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平儿是来谈虾须镯的事。平儿知道晴雯的脾气,晴雯是宝玉房里四大丫头之一,坠儿是底下的四小丫头之一,依规矩,大丫头管小丫头,如果知道坠儿偷了东西,晴雯肯定会爆发,平儿希望能私下处理这件事。之所以避开晴雯,一是知道晴雯的脾气,二是看她病重,不想让她因此生气。
宝玉笑道:“等我从后门出去,到窗根下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回来告诉你。”说着,果然从后门出去,至窗下潜听。
只听麝月悄问道:“你怎么就得了的?”宝玉刚开始听到的时候一定不知道是说什么,其实就是说那个镯子。平儿说:“那日洗手时不见了,二奶奶不许吵嚷。”这种大户人家的管理者非常有见识,他们知道如果当即追查,偷东西的人会转移物证。
王熙凤说:我知道在哪里。“出了园门,即刻就传给园子里各处的妈妈们小心查访。”大观园有自己的家规,知道该怎么查案,不能事先大呼小叫,否则真正的罪犯就消失了。最后查出是宝玉房里坠儿偷的,丫头偷了东西也没有地方放。老妈妈、大丫头们会监管她们的东西,很快会被查出来。
平儿说,“我们只疑心跟邢姑娘的人”,邢岫烟是新来的,她们家穷,可见人在很多时候的假设都存有偏见,他们觉得穷的人才会偷金镯子,说她们:“本来又穷,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拿了起来,也是有的;再不料是你们这里的,幸而二奶奶没有在屋里,你们这里的宋妈妈去了,拿了这只镯子,说是小丫头坠儿偷起来的,被他看见,来回二奶奶。”这件事情其实很不好办,宋妈妈本身就是一个人证,人赃俱获,去回报给王熙凤。平儿要想把这个事情掩盖掉,宋妈妈也未必会答应。
我们看平儿是怎么去处理这么为难事的。她说:“我赶忙接了镯子,想了一想: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的。”“留心用意”,是说他没有用管理丫头的方法管理她们,他相信人是善良的;“争强要胜”是说他希望自己房里的丫头,不需要严格的约束,也能有人性的自知。
坠儿出了这种事,等于是宝玉对人性测试的失败,最大的为难在于,十次有九次失败,我们还要不要为下一次留下余地呢?如果余地不留的话,“不拿不该拿的东西”的这个人性的自觉就没有了。如果认定人性是一定会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这就要靠“法”。“荀子性恶”和“孟子性善”的辩论,重点就在要不要相信人性的自觉。
“这会子又跑出一个偷金镯子的来了。而且偷到街坊家去了。”因为平儿不是大观园里的人。“偏是他这样,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咛宋妈,千万别告诉宝玉,只当没有这事,别和一个人说。”平儿还说:“第二件,老太太、太太听见也生气,三则袭人和你们也不好看。”你们底下的小丫头偷了别人的金镯子,上面负责管理的四个大丫头也脸上无光。“我回二奶奶,只说:‘我往大奶奶那里去的,谁知镯子褪了口,丢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没看见。今天雪化尽了,黄澄澄映着日头,还在那里,我就拣了起来。’”
平儿编了一个故事说金镯子找到了。这个故事讲的既是金镯子,也是人性。忽然觉得这个画面好漂亮,有一个东西被掩盖了,可是另一个东西亮起来了,文学的迷人之处就在此。平儿更希望在雪地里看到雪化了以后,那个黄金的镯子露出来,而不是有人偷了这个镯子。平儿的了不起在于,她心里一直有着对人性最高的信任,所以她就编了这样的故事描述给别人听,王熙凤这么聪明的人,竟然也信了。平儿的情掩虾须镯中有着对所有人的担待。不止是她对宝玉的疼惜,还有对袭人、晴雯、麝月她们的,包括对坠儿的。因为这些丫头有着共同的命运,这个丫头可能只是一时的糊涂,这个时候打断腿赶她出去,她的一生并不能因此变好,甚至是死路一条。
她还对麝月说:“我来告诉你们,以后防着他些。”虽留了余地,可是这个事情你们不能不知道。虽然她不利用是非,可并不是没有是非。情、理、法,三个东西平儿都兼顾了。
还有一点非常重要:“别使唤他到别处去。等袭人回来,你们商议着,变个法子打发出去就完了。”就是说不能再用了,但不要大张旗鼓,让她能有个机会转换一下,这是平儿处理事情的方法,跟王熙凤大相径庭。
麝月很生气,骂道:“这小蹄子也见过些东西,怎么这么眼皮子浅。”“眼皮子浅”,就是没见过世面。平儿道:“究竟这镯子能多重,原是二奶奶的,说这叫‘虾须镯’,倒是这颗珠子还罢了。”意思是珠子贵重些,黄金不值钱。“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爆炭”两个字用得极好,就是动辄暴跳如雷,晴雯是非常容易走极端的,这种人常常有勇无谋,像《三国演义》里的张飞。“要告诉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时气了,或打或骂,依旧嚷出来,所以单告诉你,留心就是了。”
这些话是宝玉偷听到的,宝玉听到这席话后的心情,肯定又喜又气,喜的是平儿的周到体贴,为了怕他伤心,竟不让他知道。“气的是坠儿小窃”,偷一个那么小的东西太丢脸了。“坠儿那样个伶俐人,作出这样丑事来。”宝玉对丫头很是挑剔,只有漂漂亮亮、聪明伶俐的才会挑到他房里,结果没想到坠儿做出如此打脸的事情。
宝玉回到房中,“把平儿之语一长一短告诉了晴雯”。可见这些人之间没有什么秘密,即使偷听到一些话,也都是用最友善的方法处理。又说:“他说你是个要强的。”注意,宝玉没有直接用“爆炭”,只是说你很要强,“如今病着,听了这话越发添病的,等好了再告诉你。”宝玉把刚才偷听到的话换了个方法讲,巧妙地转换了她两人的关系。
晴雯听了,气的蛾眉倒竖,凤眼圆睁。”这绝对是晴雯,情绪一上来根本控制不住,“即时就叫坠儿”。不要忘了,这时候她还病着!她觉得丢脸,怎么会出了这样的事。宝玉就劝她:“你这一喊出来,岂不辜负了平儿待你我之心了。”宝玉没有说待我之心,而是待你我之心,因为平儿这样处理问题是有好多担待的,你如果叫出来,刚好跟平儿的意图相反。“不如领他这个情,过后打发他出去就完了。”
晴雯道:“虽如此说,只是这口气如何忍得!”晴雯不能忍,平儿就能忍,典型的性格差异。当然,没有绝对的好坏之分,《红楼梦》里真正把整个家族里面的事物和人际关系处理得妥妥帖帖的主要靠平儿,靠晴雯注定不行。平儿身上有理性跟感性的平衡,她可以理性地分析事情,又用很温柔的情怀去感知事情。在一个女人身上,这种平衡是难能可贵的。宝玉道:“这有什么气的?你只养病就是了。”
“晴雯服了药,至晚间又服了二和药,夜间虽有些汗,还未见效。仍是发烧,头疼,鼻塞声重。”感冒的所有症状都出现了。“次日王太医又来诊视,另加减汤剂,稍减了些烧,仍是头疼。”
宝玉看中药怎么治都不管用,实在没办法,干脆用西药试试看。宝玉便命麝月:“取平安散,给他嗅些。”西洋进口的药也不知道名字,有点像清朝时的鼻烟。清朝时所有的贵族身上都带着个鼻烟壶,把鼻烟挑一点在鼻子里面,吸进去,就会直冲脑门,有点像被芥末呛住的感觉,有通窍、醒脑的功能。
“麝月果取了一个金镶双扣金星玻璃的扁盒来,递与宝玉。宝玉便揭开盒盖,里面有西洋珐琅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肋有肉翅。”西洋的裸体画出来了,肉翅就是翅膀,其实就是一个裸体天使。“里面盛着些秘制的平安散。
“晴雯只顾看画儿”,因为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画,晴雯这么贴身的丫头,从没有见过宝玉的这个东西,肯定是宝玉私下里用的,说不定是他从外面人手里搞来的。这种家庭连《西厢记》都不准看,这种裸体的女子的画,宝玉放在身上。《红楼梦》的细节非常有趣,宝玉有自己的私密小世界。更有趣的是,晴雯一直在那里端详,因为这个丫头从来没见过黄头发的裸体女子,还长着翅膀。“晴雯只顾看画,宝玉道:‘嗅些,走了气就不好了。’”因为气味一旦跑掉,效果就不好了。
“晴雯听说,忙用指甲挑了些嗅入鼻中,不见怎样。”这个时候我们知道她留了
两根两三寸长的指甲,大概可以想象一下她的动作,可是没有什么感觉。这里写得恰到好处,如果他接着就写晴雯打喷嚏什么的,就显得粗糙了。作者先说晴雯好像没什么感觉,“便又多多挑了些嗅入,忽觉鼻中一股酸辣透入脑门,接连打了五六个喷嚏,眼泪鼻涕登时齐流”。
“晴雯忙收盒子,笑道:‘了不得,好辣!快拿纸来!’早有一个小丫头子递过一搭子细纸。”当时已经有类似今天面巾纸之类的东西了,就是专门擤鼻涕、擦眼泪用的纸。“晴雯便一张一张的拿来擤鼻子。宝玉笑问:‘如何?’”宝玉感很开心,本来他只是想试试,现在看上去好像有点用。“晴雯笑道:‘果觉通快些,只是太阳还疼。’”其实这个东西不是治病的,可是它能让你在打喷嚏的时候,瞬间鼻腔畅快。
宝玉笑道:“率性尽用西洋药治一治,只怕就好了。”说着,就命麝月:“和二姐姐要去,就说我说了:姐姐那里常有那西洋贴头疼的膏子药,叫作‘依弗哪’,找寻一点儿。”现在考证不出来“依弗哪”是什么文了,我觉得像是拉丁文,也有点像法语或意大利语的发音。“麝月答应了,去了半日,果拿了半截来。便去找了一块红缎子角儿,铰了两块指头顶大的圆式,将那药烤和了,用簪挺摊上。晴雯自拿着靶儿镜,贴在两太阳上。”对这种药没什么印象。我看《红楼梦》才知道王熙凤也常常贴这个东西,大家都觉得很好看,其实是为了治头疼。
晴雯第一次贴,麝月笑道:“病的蓬头鬼一样。如今贴了这个,倒俏皮了。二奶奶贴惯了,倒不大显。”
说毕,又向宝玉说:“二奶奶说了,明日是舅老爷的生日,太太说叫你去呢。”作者开始把重点从晴雯的病转到另外一件事上。“明儿要穿什么衣裳?今儿晚上好打点齐备了,省得明儿早起费事。”因为袭人不在,所以麝月她们就要格外精心。平常宝玉出门从内到外都是袭人一手打理,现在麝月就不太知道该穿什么衣服。宝玉对自己身上穿什么衣服,根本没有想法,也没有什么概念,他本身不那么讲究,也不太愿意麻烦别人,也许是袭人把他照顾得太好了。去参加葬礼、生日派对,对方是长辈还是平辈,什么场合该穿什么衣服,袭人心里都明白。所以麝月问他的时候,他也有点儿懵。这充分说明在袭人缺席的时候,宝玉的生活起居出现了问题。
宝玉只好说:“什么顺手就是什么罢,一年闹生日也闹不清。”读到这里,大家一定很同情宝玉。在官场里,尤其是古代的大贵族,用应酬来证明身份。才十五岁就要代表父亲出去应酬,宝玉当然有点烦。
“说着,便起身出房,往惜春房中去看画。”
刚到了院门,看到宝琴的小丫头小螺从那边过来。宝玉忙赶上问道:“那去?”小螺笑道:“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房里,我如今也往那里去。”宝玉听了,“转步也便往潇湘馆来”。宝玉每天都无所事事,自己也不知道要干吗,出了门就既可以往南山路走,也可以往北山路走。他专为姐姐妹妹活着的,对他来讲,那些闹不清的生日是最烦的事,跟姐姐妹妹在一起,他从来都是意犹未尽,所以马上转步往潇湘馆去。有些场合是他最不愿意去可又必须去的,每天必须穿得漂漂亮亮地坐在那里应酬。在大观园里他是自己,可以跟姐姐妹妹一起回归本性。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一部分不是自己的“我”,是给这个社会的,另一部分的“我”才是给自己的,最惨的莫过于最后自己的我完全不见了。常常碰到一些人会觉得他们好可怜,他们每天都活在为他人而扮演的角色当中,完全没有自我了。对宝玉来说,生日派对和潇湘馆,刚好是两个世界,一个是非我的世界,一个是自我的世界。
品味生活的美好来到潇湘馆,看到“不但宝钗姊妹在此,邢岫烟也在,四人团坐在熏笼上叙家常。紫鹃倒坐在暖阁里,临窗作针黹”。冬天的时候房间里比较暗,所以要靠着窗,借着天光做针线。“一见他来,都笑说:‘又来了一个!可没了你的坐处了。’”就是今天怎么这么巧,来了这么多人,可惜你已经没地方坐了。宝玉笑道:“好一幅‘冬闺集艳图’!”宝玉永远欣赏这些女孩子,觉得她们每一个个体都很美,聚在一起就更美了,所以他感叹冬天闺房里是“冬闺集艳图”。“可惜我来迟了一步”,这个时候你就了解他为什么要说“一年生日闹也闹不清”了,因为他觉得那简直是在浪费生命。他说:“横竖这屋子比各屋子暖,这椅子上坐着并不冷。”说着,就坐在黛玉常坐的,搭着灰鼠椅搭的椅子上。“因见暖阁之中有一玉石条盆,里面攒三聚五栽着一盆单瓣水仙,点着宣石,便极口赞:‘好花!这屋子越暖,这花香的越浓。’”
中国的单瓣水仙跟西方水仙花不一样。在江南一带有很多工匠是专门雕水仙的。雕水仙是把这个球茎用不同的方法雕刻,它的每个出花的部分都是经过设计的,花长出来的时候完全处在人的控制之下。雕工师傅必须是个植物学家,他得知道水仙出花的位置,才能雕得漂亮。
黛玉说:“这是你家大总管赖大婶子送薛二姑娘的,两盆腊梅、两盆水仙。他送了我一盆水仙,送了蕉丫头一盆腊梅。”
这些年轻的孩子一直在分享自己生命里感觉美的东西,别人送给薛宝琴两盆腊梅、两盆水仙。宝琴就把一盆水仙分给黛玉,一盆腊梅分给探春。《红楼梦》一再描述的这些孩子们的生活起居,无论是作诗,还是送花,其实都是一种美的分享。黛玉说:“我原不要的,又恐辜负了他的心。你若要,我转送你如何?”宝玉说:“我屋里却有两盆,只是不及这个。琴妹妹送你的,如何又转送人,这个断使不得。”
黛玉解释说:“我一日药杯子不离手,我竟是药养着呢。那里还搁的住花香来熏?”黛玉的体质太弱,受不了花的香味。所以“越发弱了。况且这屋里一股药香,反把这花香搅坏了。不如你抬了去,这花也倒清净了,没杂味来搅它”。
黛玉不知道晴雯生病,也在煎药,那个屋里也有药味。宝玉就笑着说:“我屋里今儿也有病人吃药,你怎么知道了?”宝玉有点傻乎乎的,本来一直不想让大家知道晴雯在吃药,现在自己反倒露馅了。黛玉就说:“这话奇了,我原是无心的话,谁知道你屋里的事?”两个人一搭一笑地聊着天。《红楼梦》在五十回以后宝玉跟黛玉的对话越来越不容易懂,两个人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讲,有时候又无话可讲。
这一段说的是黛玉跟宝玉之间那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忽然觉得他们好像是最亲的人,又好像是最陌生的人,这一段完全在讲宝玉跟黛玉之间的默契,最高段位的默契是无言。因为对别人的牵挂还能用语言表达,可宝玉对黛玉的牵挂却是无言的。
宝玉说:“明儿下一社又有题目了,就咏水仙、腊梅。”黛玉听了,笑道:“罢,罢!我再不敢作诗了,作一回,罚一回,没的怪羞的。”这当然是在奚落宝玉,因为宝玉每一次作诗都是最后一名。我觉得宝玉是心甘情愿当最后一名的,因为这样,可以衬托出所有人的好。这个境界正是大乘佛学里的地藏菩萨所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如今社会常常鼓励争第一名,从来没有人鼓励你去做最后一名。宝玉却觉得当最后一名是快乐的,是荣幸的,所以黛玉笑话他。“说着,两手捂起脸来。”这个动作也很美,就是中学女生害羞的样子。宝玉笑着说:“何苦来!又奚落我作什么?我还不怕臊呢,你倒捂起脸来了。”两个人不论动作和语言都能看出彼此间的亲密。
宝钗也在旁边,感觉到了这种超乎寻常的亲密。宝钗就说:“下次我邀一社,四个诗题,四个词题,每人四首诗,四阙词。头一个诗题《咏〈太极图〉》,限一先的韵,五言律,要把一先的韵都用尽了,一个不许剩。”宝玉跟黛玉在那边谈笑、捂脸的时候,宝钗却突然讲这么一段话,真是好无聊!让人觉得语文老师来了,要给大家布置作业了;本来人家是水仙、腊梅,这边忽然变成咏《太极图》,真是有煞风景。
宝钗这个时候心里很嫉妒,她明显感到这两人之间的关系是她介入不了的。她忽然把话锋一转,说明天要怎样怎样,其实那个内容根本不重要。薛宝琴就笑了:“这一说,可知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分明是难人,若论起来,也强扭出来的,不过颠来倒去弄些《易经》上的话生填。”
这其实是在奚落宝钗,细读《红楼梦》就会明白,宝钗是绝无可能代替黛玉的,在宝玉跟黛玉之间有种任何生命都无法取代的东西。黛玉跟宝玉讲话时奚落他、嘲笑他,捂着脸羞他的动作全都是亲切,可是宝钗就显得过于太正经,三个人的关系在这一段里写得非常清楚。宝琴不了解内情,所以才批评她姐姐。其实宝钗的真正目的是要阻断宝玉跟黛玉之间的默契,这个时候她忽然提出咏《太极图》,有点失态了。读了这一段,我对宝钗生出了同情。
外国女孩写的诗薛宝琴年纪小,无法了解三个人之间关系的微妙,宝琴于是把话题引到了另外的主题上。说她在过去常常跟爸爸到国外去旅行,认识了很多外国人,其中有一个西洋女孩子,会作汉诗。
我们循着曹雪芹的家族慢慢去寻找,发现他们跟西洋联系很多,包括我们前面看到的鼻烟壶、西药,还有钟表,都能看到当时西洋跟这个家族的关系。曹家当时是江宁织造跟巡盐御史,等于是当时扬州、苏州一带最大的企业。在清朝初期,甚至更早些时候,跟外国的关系已经很密切了,经常有船舶的往来,进行瓷器、丝绸的贸易。这个家族掌控着当时中国的纺织业,跟外国的关系肯定会很密切。薛宝琴说她曾认识了一个真真国的女孩,真真国到底在哪?我搞不清楚,大概是虚构的。
薛宝琴说:“我八岁的时节,跟父亲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谁知有个真真国的女孩子,才十五岁,脸面就和那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这个西洋指的有可能是欧洲,也有可能是西亚,就是今天伊朗、波斯一带。“西洋”当时是一个很笼统的名称。
她形容这个女孩子:“黄头发,打着联垂。”“联垂”是一种垂下来的辫子,有可能是西亚、地中海西岸一带,有很多留着一排排小辫子的女孩。“满头带着都是珊瑚、琥珀、猫儿眼、祖母绿这些宝石;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锁子甲”中世纪武士的盔甲里面穿的一种像铁背心一样的东西。“带着倭刀,也是镶金嵌宝的”,倭刀是一种弯刀,“倭”当然指的也是外国。
宝琴还特别强调:“实在画儿上的也没他好看。有人说他通中国的诗书,会讲五经。”这太让人惊讶了,可我相信大家知道像利玛窦这些人,他们的汉语非常好,他和徐光启合作翻译《几何原理》的时候,徐光启并不通外文,是利玛窦懂汉文,还有郎世宁的汉文也极好。后来到过敦煌,把敦煌的东西带到法国去的伯希和,他是翻译《真腊风土记》的,我们现在去读中文的原文,不见得能读懂,伯希和却把它翻译成了法文。可见当时的传教士当中有一批精通汉语的知识分子。
那是不是有一个这么年轻的女孩子汉文也这么好我们不太确定。这个女孩“能作诗填词,因此我父亲央烦了一个通事官”,“通事官”就是翻译,“烦他写了一张字,就写的是他作的诗”。大家都称奇道异,宝玉说:“好妹妹,你拿出来我瞧瞧。”
宝玉的好奇心最强,一听说有外国女孩写的诗,急着要看。到这里,青春这个主题,已不再仅仅是大观园的主题,也不再仅仅是华夏的主题,已经变成了世界性的主题了。十几岁的孩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跟追求,这种梦想和追求已扩大到外国,那个女孩子也是十五岁,也在作诗,身上也有一种美。
宝琴道:“在南京收着,此时那里取来?”宝玉听了,大失所望,便说:“没福得见这世面。”黛玉非常聪明,马上笑拉着宝琴说:“你别哄我们,我知道你这一来,你的这些东西未必放在家里,自然都是带了来的,这会子又扯谎说没带。他们虽信,我是不信的。”黛玉太机敏了,大家都没想到宝琴为了嫁给梅翰林的儿子才来的。要出阁的女孩子,所有私人的东西是一定要一起带来的,再回娘家恐怕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宝琴便红了脸,低了头微笑不语”,意思是说你说对了。宝钗笑道:“偏这个颦儿惯说这些白话,把你就伶俐的。”黛玉笑道:“若带了来,就给我们见识见识也罢了。”宝钗就替宝琴挡驾,说:“箱子、笼子一大堆,还没理清,知道在那个里头呢?”等过日收拾清了,找出来大家再看就是了。”又跟宝琴说:“你若记得,何不念给我们听听。”诗很容易记,宝琴就答应说:“记得是一首五言律,外国的女子也难为她了。”宝钗道:“你且别念,等把云儿叫了来,也叫他听听。”其实年轻人常常这样,一旦想做什么事,就会说:等一下,把谁谁叫来。因为大家一直玩在一起,无论少掉谁都会觉得遗憾。
说着,便叫小螺来,吩咐道:“你到我那里去,就说我们这里有一个外国的美人来了,作的好诗,请你这个‘诗疯子’瞧去,再把我们那‘诗呆子’也带来。”“诗疯子”是史湘云,“诗呆子”是香菱。小螺笑着去了。“半日,只听见史湘云笑问:‘那一个外国的美人来了?’一头说,一头果和香菱来了。众人笑道:‘未见形,先已闻声。’”
宝琴赶快让座,宝琴年龄比较小,史湘云进来,她一定要让座。“遂把方才的话重叙了一遍。”湘云笑道:“快念来听听。”宝琴就念出来: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月本无今古,情缘有浅深。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真不相信外国人可以写汉诗写得这么好,我认为不一定是外国女孩写到,很多是真假参半,我不相信薛宝琴碰到了一个真真国的女子,能写出这么好的五言律诗。
“月本无今古,情缘有浅深”有种流浪、漂泊的感觉,表现出人对时间和空间的无奈。猛然意识到我们今天看到的月亮是所有古人看过的,“月本无今古”这种句子就冒出来了,个人的生命一下子和历史的生命连接在了一起。
“难为他!竟比我们中国人还强。”一语未了,只见麝月走来说:“太太打发人告诉说,二爷明日一早往舅舅那里去,就说太太身上不好,不能亲自来。”宝玉赶快站起来答应:“是。”来传话的人是宝玉的丫头麝月,宝玉为什么要马上站起来?因为她传的话是妈妈的话。王夫人一年里光是应酬都应酬不完,所以也很累,只好把其中一部分让儿子分担。
宝玉从十四岁起就要代表爸爸、妈妈出去应酬。宝玉问宝钗、宝琴可去?宝钗道:“我们不去,昨儿单送了礼去了。”大家说了一会方散。
每当大家要散的时候,宝玉跟黛玉的情感就出现了。“宝玉因让诸姊妹先行,自己落后。”如果一伙人在一起玩玩闹闹,散的时候有一个人故意落后,一定有事。黛玉便又叫住他,问道:“袭人到底多早晚回来?”她知道袭人因为妈妈生病回家了,这句话本来可有可无,宝玉道:“自然要等送了殡才来。”黛玉还有话说,又不曾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说道:“你去罢。”下次如果有机会听到青少年男女说这种话,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恋爱就是这么奇怪,明明舍不得离开,可在一起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这种情境,文学很难表达。
“宝玉觉心里有许多话,只是口里不知要说什么,想了一想,笑道:‘明日再说罢。’”这种情况在宝玉跟宝钗之间从没有发生过。宝钗的悲哀其实也就在这里,她不是不漂亮、不聪明,不是不善良、不体贴,可她就是没有那个缘分,无论如何都只能做旁观者。宝玉和黛玉两个人就是有种黏在一起的缘分,哪怕连话都没得讲,也要在一起。
“一面下了阶矶,低头正要迈步,复又忙回身问道:‘如今的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遍?’”非常惊人?这才是最深牵挂,如果有一天,有人问你:你现在一晚上咳嗽几次,醒几次?至少知道这人跟你关系不一般。
“昨儿夜里好,只咳嗽了两遍,却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就再不能睡了。”黛玉是睡眠很差的人,她太敏感,又有太多的心事,所以总是睡不稳。宝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紧的话,这会子才想起来。”这个时候才想起自己是因为有要紧的事,才留下的。偏偏在这个时候却又被打断了,两个孩子在一起最美妙的初恋时光被打断,因为没人不知道他们两个在干吗。
宝玉“一面说,一面挨进身来,悄悄的道:‘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
宝钗非常体贴黛玉,黛玉每天吃的一两燕窝是宝钗送的,宝玉觉得不能一直麻烦宝钗,想说他有办法搞到燕窝,话没有讲完,来了一个最不该来的人--赵姨娘。他们之间的默契被打断了,只好收住话头。
牵挂晴雯的病情“只见赵姨娘走了进来瞧黛玉,问:‘姑娘这两天好?’黛玉便知他是从探春处来,从门前过,顺路的人情。黛玉忙赔笑让座,说:‘难为姨娘想着,怪冷的,亲自走来。’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眼色与宝玉,宝玉会意,便走了出来。”这两人之间根本不需要什么语言的。一个眼神彼此就懂了。
《红楼梦》越往后读,越觉得这两个人根本不需要什么结局,因为他们每一天都在彼此缘分的结局里,最终是不是结了婚的结局,对他们来说不是最重要的,他们之间的“情”已经超越了世俗。
宝玉回来,看晴雯吃了药,“此夜宝玉便不命晴雯挪出暖阁来”。晴雯是丫头,本是不能住宝玉的暖房里的。宝玉却“自己便在晴雯外边。又命将熏笼抬至暖阁前”,晴雯变成了主人,因为宝玉要伺候晴雯。这在等级分明的世界里是不可想象的。
“麝月便在熏笼上,一宿无话。至次日,天未明时,晴雯便叫醒麝月:‘你该醒醒了,只是睡不够!你出去叫人给他预备茶水,我叫醒他就是了。’”她还是有很多牵挂,生病以后的晴雯越来越显得重要,因为袭人不在,她觉得麝月有点懈怠,便开始操心了。麝月忙披起衣服来说:“咱们叫起他来,穿好衣服,抬过熏笼去,再叫他们进来。老嬷嬷们已经说过,不叫你在这屋里,怕过了病气。”老嬷嬷如若知道他们这样睡,一定会心生嫉妒,生出麻烦来!
这一段里有很深的对人的痛惜,打破了世俗里的伦理、阶级、辈分,让人生出温暖。“晴雯道:‘我也是这么说呢。’二人才叫时,宝玉已醒了,忙起来披衣,麝月先叫进小丫头子来,收拾妥了”,就是把屋子重新伪装一次,才命秋纹、檀云等进来,一同服侍宝玉梳洗。麝月道:“天又阴阴的,只怕有雪,穿那一套毡子的罢。”到底要穿什么,麝月还是有点拿不定主意,宝玉点头,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下雪该穿什么。“即时换了衣裳,小丫头便用小茶盘捧了一碗莲子红枣汤来,宝玉喝了两口。麝月又捧过一小碟法制紫姜来。”按传统方法制作的东西叫“法制”,紫姜就是一种姜片,因为冬天冷,含在嘴里可以驱寒。“宝玉噙了一块”,“噙”就是含在嘴里,不咀嚼也不下咽,“又嘱咐晴雯一回,便往贾母处”。
情感已被隔绝了宝玉要到舅舅家去做客,贾母检查他穿的衣服是否得体。平常袭人打点完以后,贾母很是满意。这一天觉得有点不对劲,贾母就把多年舍不得拿出来的衣服给了宝玉,这是俄罗斯国皇宫里的雀金裘,用孔雀的羽毛拈线织成的风雪衣。
贾母开了房门让宝玉进来,宝玉看到贾母身后的宝琴“面尚向里”,还没有起来!“贾母见宝玉身上穿着荔色哆啰呢的天马箭袖,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子”,贾母问:“下雪么?”宝玉道:“天阴着,还没有下雪。”
贾母便命鸳鸯来,说:“把昨儿那一件乌云豹的氅衣给他罢。”鸳鸯答应了,“走去取了一件来,宝玉看时,金翠辉煌,碧彩闪烁,又不似宝琴所披凫靥裘”。宝玉不太知道这是件什么衣服。《红楼梦》里对于纺织品的描写特别值得注意,因为作者对纺织品太了解了。很多的制作工艺今天已经失传,因为他的家族不仅是皇宫的织造者,还跟当时的欧洲、西亚、俄罗斯的纺织业交流很深。中国的丝绸非常有名,各国都会拿出最好的织品来与中国进行贸易。这些经验一般作家不可能有,换个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出“雀金裘”来。贾母笑道:“这叫作‘雀金呢’,这是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
贾母说:“前儿把那一件野鸭子头的给了你小妹妹了(就是薛宝琴),这件给你罢。”语言非常有趣。本来人家叫“凫靥裘”,是美得不得了的名字,到了老祖宗嘴里变成了野鸭子头,真正的大贵族的语言反而很自在,不会咬文嚼字。
两件衣服在《红楼梦》的中段出现非常有趣。贾母是这个家族当年的管家,很多东西一直舍不得用,如今忽然感觉年纪大了,就决定把藏在仓库里的那些最美的、当年舍不得用的东西拿了出来,给她最疼爱的孙子、孙女们来穿。这其中包含贾母对青春的鼓励和向往。
宝玉应了,便出来,“只见鸳鸯站在地下揉眼睁目”。自那日鸳鸯发誓后,她就不再跟宝玉说话了,这是鸳鸯自己的决断,意思是我从此不想跟贾家的男人有任何的关系。本来鸳鸯跟宝玉蛮好的,像姐弟一样,可如今宝玉要去拉她手的时候,她一甩手就走了。我觉得这其中有作者的伤痛,在人世间的某种淫秽事件发生后,会连累到高贵的情操。本来宝玉跟身边的女孩子--清澈如水,钻到他的被窝里都是一派天真,现在连拉下手都不行了,宝玉心里非常难过。世俗生活中并不人人都是宝玉,许多人并不了解人身上的这种高贵,把它与低级趣味的情欲相提并论。
鸳鸯不理自己,“宝玉正自日夜未安,此时见他又要回避,宝玉便上来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这个好不好?’”这是一个小男孩希望得到姐姐的认可,是没有任何欲望、没有任何非分之想的。
“鸳鸯一摔手,便进贾母房中去了。”其实鸳鸯也为难,觉得他们之间的情感已被隔绝了,这份情感常常被那些低级趣味的人拿来误用。前面贾赦要娶她做妾的时候话说得那么难听,让她觉得那种清澈如水的感情无以表达。曹雪芹最伤心的就是这些部分,宝玉一直生活在类似的伤害里,他却至死不甘,一直相信真情是可以超越世俗的。
宝玉怅然若失,“来到王夫人房中,与王夫人看了,然后又回至园中,与晴雯、麝月看过,便回至贾母房中回说:‘太太看了,只说可惜了的,叫我仔细穿,别糟蹋了。’”贾母道:“也就剩这一件,你糟蹋了也再没了。”这种衣服都是手工做的,肯定没有第二件。贾母还说:“这会子特给你作这个也是没有的。”小时候我就有这种经验,每次妈妈做了新衣服,然后嘱咐一定要小心,就因为你特别小心、特别害怕弄脏了或弄坏了,偏偏更容易出事。就像雀金裘,烧了一个洞。
贾母说着又嘱咐:“不许多吃酒,早些回来。”宝玉答应了几个“是”。
下面看宝玉出门时的气派。宝玉出门时,有李贵、王荣、张若锦、赵品华、钱启、周瑞六个人,带着茗烟、伴鹤、锄药、扫红四个小子。他身边的护从十个人,他们“背着衣包,抱着坐褥,拢着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马,早已伺候多时了”。马是宝玉的私人轿车,老嬷嬷又吩咐他六个人一些话。这六个人忙答应了几个“是”,便“捧鞭坠镫”,把马鞭递给宝玉,再把马镫扶好。
宝玉慢慢地上了马,“李贵、王荣拢着嚼环,钱启、周瑞二人在前引导,张若锦、赵品华在两边紧贴宝玉身后”。宝玉在马上笑道:“周哥、钱哥”,他们是他的司机和用人,他还是要叫哥哥,“我们打角门走罢,省得到了老爷的书房门口又下来。”周瑞他们就笑了,他们知道宝玉最怕老爷,便说:“老爷不在家,书房天天锁着。爷可以不用下来罢了。”宝玉笑道:“虽锁着,也要下来的。”可见十五岁的小年轻要守的规矩真多,虽然爸爸不在家,也要下来,因为门代表着父权。
不读这些,就不知道宝玉出一趟门多么麻烦。先给祖母看,再给妈妈看,经过爸爸的书房还要下马。这是爸爸不在家,在家就更麻烦,还要给爸爸请安,然后说自己要出去干吗。所以宝玉说从角门出去算了。钱启、李贵笑道:“爷说的是。要托懒不下来,倘若遇见赖大爷、林二爷,虽不好说,也要劝他两句。”这些大管家很有威严,看见做儿子的经过爸爸书房不下马,是要教训的。到时候不好骂宝玉,就会骂旁边的车夫。“有的不是,都派在我们身上,又说我们不教爷礼了。”周瑞、钱启就引出角门来。
“正说话时,顶头果见赖大进来。宝玉忙拢住马,意欲下马,赖大忙上来抱住腿,宝玉便在镫上站起来,笑携他的手,说了几句。”赖大是大总管,属于有特别身份的奴才,小少爷见面必须要行礼。贵族之家有着非常严格的家矩,小孩子从小受这样的教育,长期积淀下来就能形成教养。
“接着又见一个小厮带着二三十个拿扫帚、簸箕的人进来,见了宝玉,都顺墙垂手立住。”这些都是等级社会里的规矩,少爷来了,清扫的人要马上沿墙站好,等少爷过去后再开始工作。“只有那个为首的小厮打千儿,请了个安。宝玉不识名姓,微笑点了点头。”
这个十五岁的少爷,要有符合自己身份的派头。大观园里他跟丫头玩得很尽兴,甚至不讲规矩,一旦出来,他就是大人,必须扮演符合他角色的身份。“马过去,那人方带了人去。于是出了角门外,又有李贵等六个人的小厮并几个马夫预备下十来匹马专候。出了角门,都各上了马,一阵烟去了,不在话下。”
晴雯暴烈赶坠儿“晴雯吃了药,仍不见病退,急的乱骂大夫,说:‘只会骗人的钱,一剂好药也不给人吃。’”晴雯急性子,生个病都很麻烦,麝月笑劝她道:“你太性急了,俗语说:‘病来如墙倒,病去如抽丝。’又不是老君的仙丹,那有这样灵药!你只静养几天,自然就好了,你越急越着手。”这里是为后面晴雯带病补裘做铺垫。
晴雯虽然在生病,仍没忘记坠儿偷镯子的事。对此她恨得牙痒痒。换成别人会觉得不关我事,我好好养病就是了,可她却急得不得了。骂完医生,又骂小丫头,“那里钻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胆子走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的才揭你们的皮呢!”晴雯这种性格的人,最容易倒霉,性子急到常常口没遮拦,总是把话讲得难听,最后她还没有揭别人的皮,别人已经把她的皮给揭了。她最后的下场正是如此。
“唬的小丫头篆儿忙进来问:‘姑娘作什么?’晴雯道:‘别人都死绝了,就剩了你不成?’说着,只见坠儿也蹭了进来”。注意这个“蹭”字,就是磨磨蹭蹭的,坠儿大概也知道偷窃事件爆发了,有点害怕。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这里又放月钱了,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讽刺坠儿,有好处的时候你跑在前面,该做事的时候见不到你人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坠儿只好前凑。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生病的时候动作竟这么敏捷,“向枕边取出一丈青”,一丈青,一种细长的青黑色发簪,“向他手上乱戳”。晴雯的性子太暴烈,坠儿让宝玉房里的人都脸上无光。嘴里骂道:“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得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手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得乱哭乱喊。麝月赶快拉开坠儿,按晴雯睡下。
麝月的个性跟晴雯不一样。麝月的本意是现在你不要打坠儿,不要让这个事情暴露出来,可是她用的方法却是,我关心的是你,你现在动气,病更不容易好。在安慰一个人的时候,最好让他知道我关心的是你,如果麝月这个时候说,我关心的是坠儿,晴雯会更生气。麝月比较委婉地说:“你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的?这会子闹什么!”晴雯就命令人叫宋嬷嬷进来,说道:“宝二爷才吩咐了我,叫我告诉你们,坠儿很懒,宝二爷当面使他,他拨嘴儿不动,连袭人使她,他背后骂她。务必打发他出去,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她并没有讲虾须镯的事情,平儿的担待她已知情,也知道这个事情明说了不好,可是她必须找别的理由打发坠儿出去。
宋嬷嬷听了,心下便知镯子事发,因笑道:“虽如此说,也等花姑娘回来知道了,再打发他。”宋嬷嬷也觉得这个事情这样处理有点太粗暴。晴雯生气地说:“宝二爷千叮咛万嘱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我们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话。叫他家里人领了他出去。”麝月道:“这也罢了,早也是去,晚也是去,去早清静一日。”麝月也觉得闹成这个样子,干脆就早点带走。
宋嬷嬷听了,叫了她母亲来,打点她的东西。又来看晴雯等人。坠儿妈妈给女儿求情,说道:“姑娘们怎么了,侄女儿不好,你们教导他,怎么撵出去?也到底给我们留个脸。”晴雯道:“你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与我们无干。”那媳妇冷笑道:“我有胆子去问他!他那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意思是说宝玉不会随便不要坠儿,都是你们挑拨的。
晴雯的倒霉之处在于别人不怪宝玉,只怪她,所以她在这里又背了一个黑锅。坠儿的妈妈说:“他纵依了,姑娘们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刚才说话,虽是背地里,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坠儿的妈妈也有点生气,说你们跟宝玉的关系乱七八糟的,竟敢直接喊少爷的名字。晴雯听了脸急红了。一个未嫁的姑娘直接叫少爷的名字,是很不礼貌的。
“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我出去。”她一开口就是对立,麝月赶快说:“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吧,有话再说。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理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理?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宝玉房里的大丫头,在贾府是有一定身份的,一般人是不敢跟她们随便吵的。
“便是叫名字,从小直叫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你们也知道的,恐怕难养活,巴不的写了他的小名,各处贴着叫万人叫去,为的是好养活。连挑水的挑粪的都叫得,何况我们!昨日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他呢。”总叫少爷显得太娇贵了,大户人家刻意把小孩子的名字让大家叫,觉得这样会好养活。
麝月的反应跟晴雯非常不同,晴雯懒得解释,容易形成对立,制造矛盾;麝月却耐心地解释,为什么我们会叫他的名字。方法不一样,结局也不一样。麝月还说:“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太太的话去,可不叫着名字回话去,难道也称‘爷’?”我们常常要把宝玉的事情报告给贾母跟王夫人知道,在他母亲跟祖母面前也二爷,这很不礼貌。
“那一日不把宝玉念二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来了!过一日嫂子闲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面差事,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开始讲等级了,有的用人是一辈子都见不到贾母。
“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子,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有什么分证的话,且带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来找二爷说。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说着叫小丫头,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意思是说赶快走吧,这个地方不是你该来的。坠儿的妈妈无言以对,也不敢久站,赌气带走了坠儿。
宋嬷嬷忙道:“怪道你这嫂子不知规矩,你女儿在这屋里一场,临去时,也给姑娘磕个头。没有别的谢礼罢了,便有谢礼,他们也不稀罕—不过磕个头,尽个心。怎么说走就走?”宋嬷嬷在教训她了,大姐姐们带了她这么长时间,走的时候至少也要磕个头。今天很难理解,炒我的鱿鱼,我不骂你就不错了,干吗还给你磕头?可这是过去的规矩,你自己犯了错,如果有教养的话,还是得说一声谢谢。坠儿很懂事,听了翻身进来给麝月、晴雯磕了两个头。又找秋纹等,她们都不睬她。坠儿的妈妈“唉声叹气,口不敢言,抱恨而去”。
“晴雯方才又闪了风,着了气,反觉更不好了,翻腾至掌灯,刚安静了些。见宝玉回来,进门就哎声跺脚。”麝月就问:怎么搞的?宝玉道:“今儿老太太喜喜欢欢的给了一件褂子,谁知不防,后襟上烧了一块,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论。”他回来是一定要先见祖母、妈妈的,还好,没有被发现。明天是一定会看到的,该怎么办呢?一面说,一面脱下来,“麝月瞧时,果见有指顶大的烧眼”。
“这必定是香炉的火迸上了。这不值什么,赶着叫人悄悄的拿出去,叫个能干织补匠人织上就是了。”说着把衣服用包袱包起来,交给一个老嬷嬷送出去,嘱咐说:“赶天亮就有才好,千万别给老太太、太太知道。”贾家的势力很大,可以半夜叫裁缝起来赶工。
婆子答应去了半日,仍旧又拿了回来,说:“不但织补匠人,就连能干裁缝绣匠并作女工的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这件衣服太稀少了,工匠们都没见过,谁也不敢接这个活。麝月说:“这怎么样呢!明儿不穿也罢了。”宝玉说:今天是暖寿,明天才是舅爷大寿的正日子。过个生日真麻烦。“老太太、太太说了,还叫穿这个去。偏头一日就烧了,岂不扫兴。”
晴雯本来是在养病,听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没那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这就是晴雯命不好的原因,自己都病了,还爬起来要帮别人做事。宝玉道:“这话倒说得是。”宝玉真贱,每次有人骂他,他都很高兴。
晴雯把衣服移到灯底下仔细地看,看了很久说:“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还可混得过去。”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屋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界线”是一种针线工艺,晴雯是个聪明人,针线活很好。晴雯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
这是晴雯非常感人的一面,她不会好听的,但在关键时候仗义勇为,拼上命也要帮。我们周围也一定有这样的朋友,嘴巴很直,却非常讲义气。
“宝玉忙道:‘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上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待要不做,又恐宝玉着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捱着,便命麝月只帮着纫线。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这虽不很像,若补上,也不很显。’宝玉道:‘这就很好,那里又找俄罗斯国的裁缝去。’晴雯先将里子打开,用茶钟口大小的一个竹弓钉牢在背面,再用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
晴雯“用针纫了两条线,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来,然后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织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便伏在枕上歇一会。宝玉在旁,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再补。’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命拿个拐枕与他靠着。急得晴雯央告说:‘小祖宗!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
这一段非常动人,宝玉觉得这是我惹的祸,你病成这个样子的时候还帮我,因此就在旁边忙来忙去,不知怎么办?晴雯说拜托你赶快去睡觉吧,你在这里明天两个黑眼圈就不能见人了。
“一时只听自鸣钟敲了四下”,早上四点钟了,刚刚补完,晴雯又用小牙刷慢慢地剔出绒毛来。麝月说:“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来。”宝玉忙要瞧瞧,笑说:“真真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哎呦’了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了。”
这一段后来常常被抽出来单讲的“晴雯补裘”。晴雯竟然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到这种程度,这一次造成了她的元气大伤,整个身体再也无法恢复,最后晴雯带病被赶出贾府,病死在哥嫂家。
《红楼梦》的作者对曾在自己身边的女性有很多歉疚,这些女人是他一生要感恩的对象,再细读一遍“晴雯补裘”,真的非常动人。《红楼梦》多读几次,内心会产生对人的宽容。年轻的时候总是习惯主观地去看待人。
一定会觉得是袭人一直在尽心尽力照顾宝玉,晴雯就是多余的,可是在抱病补裘的这个晚上,晴雯并不多余。她待人的那种把自己生命心血耗尽的热情,是袭人所不具备的。袭人能把平常琐碎的事情处理很好,遇上最难的事,反而却没办法。《红楼梦》第五回,晴雯的判词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身为丫头,她根本没有机会表现自己的高傲心性,最后成了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