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爷蹲在田埂上抽烟的样子，我记了三十年。烟卷是自家种的烟叶裹的，火点着了，他猛吸一口，烟圈飘在绿油油的玉米地里，半天没说话。那年我刚上大学，问他“爷，你种了一辈子地，天天起早贪黑，咋就没富过？人都说天道酬勤，这勤咋没酬到你身上？”俺爷愣了愣，把烟蒂摁在土里，说“娃，地不欺人，可富不富，不是光靠勤就行啊”。

俺爷是真勤快。从我记事起，他每天天不亮就扛着锄头下地，晚上天擦黑才回来。春天播种，他怕种子埋得深了不发芽，蹲在地里一粒一粒摆匀；夏天抗旱，他顶着正午的太阳，在渠边守着水管，一守就是大半天，生怕水流多了浪费，也怕自家玉米渴着；秋天收玉米，他掰得手指关节都肿了，晚上泡在热水里还疼，可第二天照样早起；冬天别人在家猫冬，他又去地里翻土，说“土得松透了，明年才能长好庄稼”。

家里那三亩地，在俺爷手里伺候得比娃还金贵。他会把鸡粪、羊粪攒起来，拉到地里当肥料，说“化肥虽好，不如农家肥养地”；他会在玉米行间种上豆子，说“这样不浪费地，还能多收点”；就连地里的草，他都不用除草剂，非要蹲在地里一棵一棵拔，说“除草剂伤土，也伤庄稼”。村里人都说“老李家的地，是全村长得最好的”，可就算这样，一年下来，卖粮食的钱，除去种子、化肥、农药的成本，剩下的也就够家里吃喝，想攒点钱，难。

有年夏天，玉米价格涨了两毛钱，俺爷高兴坏了，天天去地里看玉米，盼着能多收点。可没想到，快成熟的时候，下了一场暴雨，玉米倒了一片。俺爷蹲在地里，看着倒在泥里的玉米，半天没起来。后来他跟俺说“那天我摸着玉米秆，心里跟针扎似的。我琢磨着，要是能多收一千斤，就能给你妈买件新棉袄，给你买支新钢笔，可这下啥都没了”。那场雨，把俺爷的希望浇灭了，也让我第一次知道，农民的勤，在天灾面前，有多脆弱。

后来俺爷想多挣点钱，跟着村里的人去镇上卖菜。每天凌晨三点，他就骑着三轮车，拉着自家种的青菜、萝卜去赶集。冬天冷，他裹着厚棉袄，手冻得通红，却舍不得买个热包子吃，就啃自带的凉馍。有次我跟他去赶集，看见有人跟他砍价，五毛钱的青菜，非要砍到三毛钱。俺爷说“这菜是我一棵棵种的，浇了多少水，拔了多少草，三毛钱真不挣钱”，可那人还是不依不饶，最后俺爷还是便宜卖了。回家的路上，俺爷说“卖菜比种地还难，挣的都是辛苦钱，一分一分攒”。

俺上高中那年，俺爷得了场病，住了半个月院，花了不少钱。出院后，他还是要去地里，俺爸拦着他，说“地别种了，我出去打工挣钱养你”，俺爷却急了“我不种地干啥？我种了一辈子地，不种地心里空得慌”。可他身体不如以前了，种不动三亩地，只好把两亩地转租给了别人，自己留了一亩，种点蔬菜自己吃。

有次我放假回村，看见俺爷在地里摘豆角，动作慢了不少，腰也弯得更厉害了。他看见我，笑着说“娃，你看这豆角长得多好，晚上给你炒豆角吃”。吃饭的时候，俺爷说“现在政策好了，种地不用交公粮了，还有补贴，可我还是没富。后来我想通了，农民的勤，是为了能吃饱饭，能让娃读书，不是为了大富大贵。地能养人，可不能让人发大财”。

现在俺爷年纪大了，再也种不动地了，可他还是每天去地里转一圈，看看别人种的庄稼，跟村里的老人聊聊天。有次我跟他说“爷，你这辈子太苦了，没享过福”，俺爷却摇摇头“不苦。我种的地，养活了一家人，看着你爸、你叔长大，看着你考上大学，这就够了。天道酬勤，不是说让你富，是让你勤了，就能有饭吃，就能把日子过下去。农民的富，不是住大房子、开小汽车，是地里有收成，家里人平安，这就是咱农民的福”。

俺现在在城里工作，每次想起俺爷的话，心里就特别踏实。其实农民不是不勤，是他们的勤，都洒在了地里，变成了粮食，变成了一家人的温饱。天道酬勤，从来不是只看钱多钱少，而是看你勤了之后，能不能守住日子，能不能让身边的人过得好。俺爷没富过，可他用一辈子的勤，撑起了一个家，养大了一群娃，这就是天道对他最好的酬劳。

现在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种地的人越来越少，可俺爷总说“地不能荒，再没人种，以后想吃口自己种的菜都难了”。我知道，他不是放不下地，是放不下一辈子的勤，放不下农民骨子里对土地的牵挂。或许农民这辈子都不会大富大贵，可他们的勤，就像地里的庄稼，一年又一年，养活了一代又一代人，这就是农民最了不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