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办理离婚证那天,顾琛坚持要送我回家。
他依旧温柔地叮嘱我多穿衣服,好好吃饭。
我没有回话,明亮的的车厢里,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突然,车子撞在了路旁的大树上。
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顾琛就以飞扑的姿势把我护在身后。
他温热的血液滴落在我的脸上,额头的伤口赤裸裸地展现在我眼前。
温热的气息中浸润了血液的铁锈味。
我用力伸出手,想要触摸他的脸。
他却握住我的手,在我耳边轻轻说到:“苏苏,我爱你。”
下一秒,我突然陷入了一片虚空,完全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我整个人像贴了发条一般,动弹不得。
身体的每个器官都在大肆叫嚣着疼痛。
意识逐渐回笼后,我急不可耐地想向身旁换药的护士问顾琛的状况。
喉咙却像被胶水黏住一样,发不了声。
护士看出我的意图,先是用牙签沾了水杯的水,放在我的唇边。
安抚我道:“和你一起出车祸的那位男士,正在重症监护室,已经脱离了危险,请不要着急。”
听到护士的安慰,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我拿起身旁的手机,打算用手机与护士交流。
我快速在键盘上敲字,“请问我什么时候可以看见他呢?”
护士礼貌地说:“等再过几天,你身体逐渐恢复后,可以去看望他。”
我在键盘上敲出“谢谢”两个字,护士点头和我致意。
2
这几天,我一直躺在病床上,听护士的话,全力接受治疗,认真吃饭。
我迫切地想要快点好起来,想要早日见到顾琛。
但更多的时候,我以沉默隔绝着我和世界的联系。
我自虐般地回忆起和顾琛的点点滴滴,试图从记忆中找到解开死结的办法。
但很遗憾,全都失败了。
我和顾琛本就不该遇见,更不应该为对方动心。
但不管怎样,我们能从事故中存活,就是对抗命运的一步。
经过护士允许,护工陪同我一起去看望顾琛。
我看着病床上的顾琛,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流。
他毫无生气地躺在病床上,嘴唇苍白,没有血色。因为长期没有进食的缘故,他比从前瘦弱很多,仿佛随便刮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跑。
我不禁回忆起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
第一次见到顾琛是在家里。
那时的他和我一样,就读高二年纪,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脸上难掩的稚气和青涩。
拖着陈旧的行李箱,静静地等候父亲的发话。
父亲温和地对他说:“我希望你能得到更好的教育,我会为你办好转学手续,以后你就住在一楼的靠右的房间,和我的女儿苏苏一起上学吧。”
他站在昂贵的地毯上,手脚有些无措,满怀感恩地看着我父亲。
对他而言,我的父亲就像救世主一样,因为他,他有了受到高等教育的机会,可以脱离过去的泥潭,可以重获新生。
可他不知道,父亲并不需要他无足轻重的感恩。
父亲是个商人,对于他而言,资助一位贫困山区的少年,就是花一点小钱获得一份优秀企业家的头衔的好机会。
那时的他满腔热血,一双小鹿眼一尘不染,干净透亮。
可是越干净的东西就越容易被肮脏的东西玷污。
在我见他的第一眼,就被他吸引了。
少年的五官深邃,剑眉星目,他的眼睛就像黑洞一样,把我溺死在属于他的温柔之下。
6
父亲并没有把我和顾琛安排在一个班里,我们的教室隔了整条走廊。
我总会装似不经意地路过他的教室,透过窗户,看着他认真做题的侧脸。
但这样做的人,不止我一个。
在顾琛转来的那一天,学校就引起了小范围的轰动。
大家竞相地跑去他的教室门口,一睹他的真容。
他像是对外界的声音开启了屏蔽一般,专注于笔下的文字。
我在一旁阴暗地想,要是能把他藏起来就好了。
但我还不至于犯罪,毕竟我还能和他一起回家。
顾琛对我的态度很客气,就像对于陌生人最礼貌的问好和疏离。
在车上的氛围总是很尴尬,处于一种羞涩和莫名的欲望,我不肯向他递出橄榄枝示好。
他也像个无事人一样,继续看着枯燥的课本。
我用余光偷偷看着他的侧脸,他还是那样波澜不惊。
但如果我低头看到他的课本,就会发现,从放学到回家的路程里,他一直停留在导数那一章。
奔驰驶进了地下车库,我从容不迫地打开了车门,朝家里走去。
不顾还在车里的顾琛,径直离开。
父亲平时要工作到很晚,在餐桌上只剩我和顾琛相对无言。
他一直夹着那道清炒虾仁,可能不太喜欢红萝卜和芹菜。
我自以为是地揣度他的口味,却没有从他的角度考虑。
到后来我才明白原来他并不是喜欢那道菜,只是那道菜离他最近。
寄人篱下的生活,没有纯粹的喜欢。
7
生活平淡如水的进行着,我和顾琛也像陌生人一样,在同一所房子里生活。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一场慈善晚会,父亲让我和顾琛一同参加晚会。
这是他第一次穿西装,稚嫩的脸庞和成熟的西装形成反差,但并不突兀。
没有半点从前的自卑和怯懦。
我也换上了隆重的晚礼服,可裙摆太长,不方便行走。
顾琛没有半点声响地来到我身后,弯下腰,托起了我的裙摆。
我心里一惊,面上却没有什么反应,自如地接受了他的示好。
来到大厅,发现许多媒体的摄像机,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父亲就已经把顾琛拉到身边。
让顾琛对准镜头,阐述自己的经历。
他没有料想到这种局面,眼里闪过几丝慌乱。
父亲突然靠近他的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
之后,顾琛的脸色和缓了许多,不紧不慢地讲述在媒体眼里,大有话题的故事。
他说:“我从小就是留守儿童,但当父亲从工地坠亡之后,母亲就拿着全部抚恤金离开了自己,再之后就接受了苏先生的资助,走到了大家的视线里。”
他眼神里的悲痛是那样显眼,我看着他攥紧的拳头,镜头冰冷地对着他,没人关心这个少年的自尊和难堪。
我自虐般地看完了整场采访,看着父亲和善的笑容,看着冷漠的记者。
却再也不敢看着他的眼睛。
一场宴会上,觥筹交错,每个人都道貌岸然,正人君子一般,光鲜亮丽。
一个角落里,少年面对着墙,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成人世界的残酷和利益至上。
8
在采访结束后,父亲拍拍顾琛的手,示意他可以自由活动了。
顾琛回以微笑,歉身离开了大厅。
我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
我跟着他到了一个角落,看见少年紧绷的脊背慢慢松懈下来,最后像是再也支持不住,
以环抱的姿势,蹲在了地上。
我忍不住弯下腰,向他伸出手,碰了碰他的指腹。
我努力从脑海中寻找措辞,试图安慰眼前的少年。
可我的词汇还是太过贫乏,几度想开口,却又不知怎么表达。
深思熟虑之后,我坚定地对他说了句对不起。
少年抬起了头,茫然地看着我,他那双小鹿眼倒映着我的面庞,几乎是一瞬间,我将视线移开,耳朵充了血一般,滚烫炽热。
他被我的反应逗笑,随即又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宽慰我道:“和你没有关系的,苏苏,我很感谢你还有你的父亲。”
顿时,我又不知道怎么接话,两个人就在这种诡异的平静中维持了平衡。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琛开口道:“其实我的母亲并没有带走全部的抚恤金,她留了一半给我,其实她已经仁至义尽了,不是吗?”
“我这样说,只是为了显得自己更加可怜,苏苏,可不要上当啊。”
顾琛以开玩笑的语气来减少我的自责,可他还很年轻,脸上的表情瞒不住人。
眼里的落寞,下扬的嘴角全都在显示这个少年的低落。
我鬼使神差一般,握住了他的掌心。
和大多数同龄人的手不一样,他的手掌很大,很粗糙,指腹有明显的茧的痕迹,可能是因为长时间进行过重型工作。
他对我的举动明显感到震惊,却没有将手从我的掌心抽离。
手掌的温度在互相过渡,相似的灵魂在此刻小心翼翼地接触。
宴会里依旧热闹嘈杂,在无人的角落里,我和顾琛找到了容身之所。
9
宴会过后,父亲对顾琛的表现十分满意,连带着我一同被夸奖。
我和顾琛笑着接受他的赞扬,心照不宣地将宴会上的小插曲隐藏。
这是独属于我和顾琛的秘密。
我和顾琛在学校也依旧维持着陌生人一样的关系。
我照常路过顾琛班上的时候,却发现运气对于顾琛这样的人来说,是不存在的。
顾琛和往常一样,在教室里写习题。
教室外依旧围了很多迷妹,只是她们眼里不止存在爱慕,还有同情的元素。
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自以为是的怜悯。
“你看见那个视频了吗?”
“嗯嗯,原来顾琛不是空降的大少爷啊。”
“对呀,谁能想到他的家庭背景这么悲惨啊,也不知道这么些年他是怎么度过的。”
“还好遇见了好心人,他还是挺幸运的。”
采访的视频已经在各大平台发布,我的父亲成为了善良的慈善家,而顾琛的伤口也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对于青春期的少年来说,相比于赤裸的恶意,更无法接受的是向自己投来的的同情的目光。
我知道,顾琛不需要飘渺的感情,他需要的是一个能让他栖身的鸟巢。
几乎是一瞬间,我脑子里闪过一个荒谬的想法。
我想把他带出教室,至于去哪里,我还没想好。
可以去学校后门的面馆,开满蔷薇的小巷,宽阔无人的大街。
我想带他出逃,或者叫做私奔。
但我是个胆小鬼,我所作的每个选择,都是权衡利弊的结果。
带走顾琛很显然是个很糟的决定,几乎是同时,我否定了这个想法。
这是我第一次放弃顾琛,尽管他毫不知情。
10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明白了父亲不爱我的事实。
从物质层面上讲,他是个很合格的父亲。我从小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住着大房子,有专车接送上下学,数不尽的礼服和公主裙。
但除了物质之外,我感受不到任何以爱为名的关心。
我有时候甚至会产生一种幻想,或许我和顾琛一样,和父亲没有血缘关系。
我只是他的附属品,或者叫做听话的宠物。
小时候,我还会问王姨,我的父亲为什么总是不回家,我的母亲为什么不见踪影。
后来长大了,就慢慢明白了。
原来母亲是因为难产去世的,是在生我的时候离开的。
父亲不回家是因为不想回家,他不想直面母亲的死亡,所以我成为了母亲的陪葬品。
我一度认为,自己是个扫把星。
因为我的出生,相爱的人只能阴阳两隔,隔着银河相望。
或许我上辈子是阻挠牛郎和织女相爱的王母娘娘吧。
想通之后,对于亲情的渴望,也随着年龄逐渐消亡。
父亲,对于苏成博而言,只是一个身份。
女儿,对于苏酥而言,也只会是一个标签。
我很少会违抗父亲的意愿,遵从父亲的命令仿佛是我的天性。
11
又一次和顾琛坐在回家的车上,这次他没有和往常一样,学习着枯燥的知识。
他只是盯着窗外,看着腾跃的麻雀,仿佛下一秒就要和它们一样展翅高飞。
我又一次痛恨自己的嘴笨,无论在什么时候,我都没有办法给与他向上的情绪反馈。
好在,他习惯了自己消化孤独和痛苦。
好在,我也相信他能消解自己的愁苦。
突然之间,他的视线从窗户转移到我的脸上,我来不及躲闪,对视来的猝不及防。
只是这次我和他都没有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