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我在夜色最浓时醒来,翅膀不由自主地展开了。我破开那层薄茧时,世界是湿漉漉、沉甸甸的。最后一点蛹的躯壳黏在翅根,像一件过于紧仄的旧衣。我费力地挣脱,展开我这对全新的、皱巴巴的翅膀,等待夜风将它们熨平、晾干。周遭是熟悉的、令人安心的黑暗,湿润的泥土气息与腐败木叶的醇厚味道交织在一起,这是我的世界最本真的气味。我微微颤栗的身体,还记得作为毛虫时,在那片肥厚绿叶上缓慢蠕动的笨重,而此刻,轻盈得几乎让我眩晕。薄薄的翅膀震颤着,发出簌簌的声响。这便是我的成年礼了,简单,迅疾,不容反悔。
作为幼虫的日子,是暗无天日的饕餮。我啃噬过最嫩的桑叶,也嚼过最老的树皮,我爱把叶片吃出地图的形状,仿佛这样就能把世界吞进肚子里。同伴们总说“吃胖点,化蛹才不冷”,可我偏要边吃,边在叶脉上刻痕,就像那些叛逆的人类少年,在课桌刻下初恋的名字。结茧那天,我选了枯枝最尖的那端。旋转、吐丝、封闭,把自己做成一枚哑掉的悬钟。黑暗里,时间变成浆糊,我的身体被拆散重组,骨骼化成灰,又凝成翅。蛹壳裂开前,我听见远处传来火的声音——噼啪、噼啪,像谁在黑暗里嚼着脆骨。然后,我飞了出来。
这是一个全新的自我。第一次振翅,空气像刀,把我从迟钝的一条虫,削成了振翅的一只蛾。起飞是毫不费力的,仿佛不是我在鼓动双翼,而是夜风本身在托举着我。我的身体便是一叶顺应轻风与黑暗的扁舟。
我掠过一盏路灯,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墙上:巨大的翅,臃肿的腹,触须像两柄烧卷的剑。真丑,我想。但下一秒,路灯的光就烫了我的复眼,那温度,比桑叶上的晨露烫一万倍,比蛹壳里的黑暗亮一亿倍。我发现自己的复眼,是由无数细小的六边形拼成的,这让我看到的世界,碎裂而又完整。没有一轮浑圆的月亮,只有千千万万个月亮的碎片,镶嵌在墨蓝色的天鹅绒上。谁说我们飞蛾盲目,这真是天大的谬见。我们的复眼能捕捉到人类无法想象的光谱,我们能读懂月光的絮语,能看见星辰在夜幕上烙下的银色纹路。那远处村庄的一豆灯火,在我看来,不过是这巨大墨蓝色天鹅绒上,一颗略显焦躁的、小小的光之果实。
光,无论是清冷的月,还是灼热的火,于我而言,都不是欣赏的对象,而是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召唤。那是我此刻生命航程里,唯一的导航。当我不由自主绕着路灯打转,像一只被雷劈中的风筝,我突然懂了:原来我们蛾类不是“趋”光,是被光“钓”着走。光是钩子,我们是自愿咬钩的鱼。那光,有着一种我无法抗拒的魔力。
今夜,我飞向一团远比月光更诱人的光。那光来自一扇人类的窗。它不像月光那样遥远、清冷地普照万物,它是炽热的、专注的、带着一种近乎暴烈的热情。它嘶嘶作响,像一个活物在呼吸。隔得很远,我翅上那层细微的粉末就已开始激动地颤抖。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陌生的气味,混合着枯萎的花香、尘土,还有一种……危险的芬芳。
我盘旋着靠近。那光亮的核心,是一团被透明物质禁锢的火焰。我能听见它细微的噼啪声,像是一首蛊惑人心的战歌。我的同类们,早已在灯罩周围汇成一片狂舞的、颤动的灰云,像一群沉默的、被祝福的朝圣者。我也冲上去了。我们盘旋着,舞动着,那光是我们宇宙的中心,是唯一的、终极的答案。空气在它周围变得滚烫,形成一种灼热的湍流。我们碰撞,分离,再义无反顾地扑上去。这是一种宿命般的狂欢,翅膀烧焦的糊味,成了这狂欢里最悲壮也最寻常的香料。
我终于冲到了最前沿。那层透明的屏障是冰冷的,却守护着世间最炙热的内核。我贴在玻璃上,复眼里映出那跳动的、橙红色的身影,那么近,仿佛触手可及。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烤干了我绒毛上的夜露,带来一种短暂的、虚幻的温暖。这一刻,我短暂地忘却了绿叶的寡淡、花蜜的甜腻,忘却了蝙蝠在夜空划过的恐怖阴影。这光,这热,便是存在的全部意义。
我曾见过我的同伴,直直地坠入那火焰中心。没有惨叫,只有一瞬间极亮的闪光,随即化作一缕轻烟,和一点小小的、黑色的灰烬。在那一瞬间,它是与光彻底融为一体的。我曾见过一个人类诗人在灯下写诗,他赞美我们“追求光明,不惜以身殉道”。这是多么傲慢的误解啊!我们并非“追求”光明,我们本就是光的囚徒,是它引力下无法逃脱的尘埃。当我的翅膀掠过那火焰的外缘,感受到那几乎要熔化筋骨的炙热时,我心中涌起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宿命感。这具由尘与露构筑的躯体,这短暂得如同朝生暮死的一生,若能在这最极致的拥抱中化为一道青烟,一缕焦香,难道不是一种圆满么?
那一刻,我冲得太近了,火焰的热浪将我猛地推开,我踉跄着跌落在冰冷的窗台上。就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了灯下的人。他托着腮,眉头微蹙,望着那跳跃的灯焰,眼神里是与我一样的迷茫与渴望。我忽然明白了,他,以及所有在深夜点亮灯火的人类,与我们并无不同。他们同样被一种无形的、灼热的东西所吸引——是知识,是爱,是权力,是某种虚无缥缈的理想。那东西在他们心中燃烧,让他们同样地坐立不安,同样地绕之盘旋,直至焚尽自己。
原来,我们都是逐光者。区别只在于,我们的光是实在的火焰,他们的,是心中的幻影。
我振翅,试图飞得再近一些。翅膀的边缘,传来一阵细微的、灼痛的信号。忽然,那扇窗“哗啦”一声被人类从里面推开。一股强大的气流将我们冲散。一只巨大的、带着厌烦神情的手挥了过来,像一片移动的山峦。我与其他几只飞蛾被这阵风猛地扇了出去,在空中狼狈地翻滚了好几圈,才勉强稳住身形。世界瞬间安静了。那团诱人又致命的光,被隔绝在了窗内,变得朦胧。清冷的月光重新洒满我的翅膀。
我悬浮在深夜冰凉的空气里,感到一阵劫后余生的虚脱,以及一种更深的、难以名状的失落。我还会再次启程。因为除了扑火,我不知一只飞蛾的生命,还能有何其他壮丽的注解。或许,我们追求的从来不是占有光,而是死在追寻光的路上。那片刻的灼热,足以照亮我们短暂而卑微的一生。当那一天到来,我翅膀的边缘将变得焦黑卷曲,像一片被秋风过早吻过的叶子,那破损之处带来一种不平衡的、奇异的飞行韵律,我不会觉得遗憾,我将再次振动双翼,继续绕着那灯火飞行,即使轨迹不再那么完美,但却更加执着。我冲进火芯的最后一秒,将听见自己翅膀发出“毕剥”的爆响,像谁在黑暗里鼓掌。火从外向内烧,我却从里向外亮。疼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澄明——把身体里的黑暗全部烧透,烧成一个透亮的洞。
如果这便是我注定的结局,那么,就让我在这炽热的拥抱中,完成我这微小而壮烈的一生。毕竟不是每一种生命,都能找到如此明确、如此辉煌的归宿。我来了,我见了,我焚了——于我而言,这便是一切。当人类扫去灯下的灰烬时,他们不会知道,那撮灰里藏着一片被光穿透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