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我们很多人,一辈子都在和一个问题死磕:这世界到底按什么规律在运转?其实老祖宗早就写出答案了,就六个字:万物皆为刍狗。关于这六个字,《道德经》里的原话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天地”指的是自然界和宇宙的法则,“不仁”则是指没有人类所赋予的仁慈之心。而所谓的“刍狗”,是指用刍草扎成的狗,比喻轻贱无用的东西,古代用于祭祀中,当用之时,备受重视,祭祀完毕,随即丢弃。天地是无所谓仁慈的,它没有仁爱,对待万事万物就像对待刍狗一样,任凭万物自生自灭;圣人是无所谓仁慈的,无所偏爱,对待百姓像对待刍狗一样,任凭百姓自生自灭。
这正是对世界本质最冷静的解剖,是扒掉所有温情脉脉的面纱之后,露出的那个坚硬的内核。你要是把它理解成冷漠,那只能说明你还没摸到它的脉搏。它讲的从来不是态度,而是天地法则本身最中性、中立的那张脸。如果存在造物主这样一个宇宙程序员的终极形态的话,他一定是冷酷的,不分善恶、勤懒这些人道概念。他对待万物就像对待刍狗一样,无情地对待,没有偏爱,用时拿起,不用即弃。
我们来研究下刍狗吧!你看那刍狗,原是极朴素的东西。新刈的青草,带着原野上最后一点露水与阳光的气息,被粗糙而敏捷的手三折两捆,便成了形——有头有尾,有躯干四肢,俨然一个生命的模拟。祭祀之前,它被置于精美的漆盘里,身着玄衣朝服的祝者捧着它,步履庄重,全场目光汇聚,香烟缭绕中,它仿佛真承载着通天的灵性。然而仪式终了,祷祝声歇,它便被随手弃于阶下,任人践踏,或与尘土残羹一同归于腐朽。它的“荣”与“辱”,与它自身是“好”是“坏”全无干系,只在于那套礼仪程序运行到了哪一个环节。这便是它全部的天命。推而广之,这浩荡人间的升沉荣辱,又何尝不是一场更为宏大、更为持久的祭祀?
你可见过古战场?曾几何时,一位将军,他是帝国的刍狗。国运倾颓之际,他被需要,被推到烽火最前沿。诏书褒奖,万民仰望,他的一举一动牵动天下。他的“勇毅”被系统征用,用以平衡那将倾的危局。然而,一旦烽烟散尽,海内初定,他过往的赫赫战功,他麾下只听命于他的铁骑,便成了新系统运行中刺耳的杂音。于是,杯酒可释兵权,一纸诏书可陷囹圄。昨日之栋梁,转为今日之痈疽。系统需要盾时,他是铜墙铁壁;系统需要安稳时,他便成了需要被卸下的重负。这并非君王个人的刻薄寡恩,实是那种神秘的、维护整体平衡的冷酷逻辑在运作,它要求清除任何可能阻碍其平稳运行的“冗余”。
不独一代名将如此,那些煊赫的王朝,那些不可一世的君王,又何尝逃得过这刍狗的宿命?始皇帝横扫六合,并吞八荒,其威权可谓炙手可热。他隳名城,杀豪杰,筑长城,修驰道,建阿房,求仙药,意图将他的帝国传至万世。他的功业,在当时看来,何尝不是被时势捧上神坛的至尊刍狗?然而,楚人一炬,阿房宫成了焦土。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豪俊并起而亡秦,他的万世之梦便如泡影般破灭。他所建立的一切,迅速地被新的规则、新的人物所取代。他和他的一切,不过是历史完成其阶段性任务的一件工具。
甚至,我们引以为傲的文明本身,亦是宇宙中的刍狗。想想玛雅的金字塔,曾直指他们信仰中的神明;吴哥的丛林,曾吞噬掉一个辉煌的帝国。人类倾尽心力构建的宏伟叙事、道德律法、艺术巅峰,在更漫长的宇宙时间尺度之下,也只是一场盛大而短暂的祭祀而已。放大些看,那曾经主宰蓝星近2亿年的巨兽——恐龙,不也是这样的存在么?它们在蛮荒的大地上徜徉了亿万年的岁月,是那个时代当之无愧的主角,其强盛与辉煌,远非今日的人类所能想象。可一颗天外而来的“系统补丁”——那颗毁天灭地的陨石,便轻易地终结了它们的时代。系统需要重置了,舞台要清空给新的演员。于是,那些庞然大物便如用过即弃的刍狗,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它们的兴与亡,并非出于某种“天谴”或“天眷”,仅仅是宇宙间那冷静到近乎残酷的、新陈代谢的铁律在运行罢了。
地球这粒微尘,在无垠的虚空中旋转,它上面的悲欢离合、王朝更迭,于那位沉默的宇宙程序员眼中,恐怕与蝼蚁的忙碌、星云的聚散,并无本质区别。花开自有花落,星升必有星陨。一个物种的兴起,是系统在那一刻需要它来填补一个生态位;一个物种的灭绝,是系统在为下一次升级清理内存。没有什么是不可替代的,也没有谁是注定要被抛弃的,一切都在动态里找平衡,一切都在系统运行中“工具性平等”。究其本质,都是更大的那个系统在做“阶段性配置”。这里没有善恶,只有冰冷而精确的因果链条。
万物皆为刍狗,这逻辑最狠的地方,是直接消解了我们那点可怜的人类中心主义的傲慢。我们总爱把自己太当回事,觉得自己是造物的巅峰,是历史的主角,好像整个宇宙都得围着我们转。但从刍狗的视角看过去,人跟路边的草、天上的星、显微镜下的细菌,本质上没什么区别——都是宇宙演化过程中,能量和物质暂时凑到一块儿的某种形态而已。念及此,一种深沉的悲凉与一种奇特的释然,竟同时从我心底升起。我们汲汲营营,为那一点虚名,几分薄利,或喜或悲,仿佛自己是宇宙的中心。我们咒骂命运的不公,哀叹时运的不济,将自己的失败归咎于环境的冷酷,又将别人的成功归结为天地的偏爱。可是天地之间,并无一个喜怒无常的君主在赏善罚恶,也并无一个偏心眼儿的父亲在厚此薄彼。有的,只是一套庞大、精密、且绝对客观的宇宙法则在无声运转。
万物皆为刍狗,这句话听起来冰冷,但它背后藏着的是一种极致的理性和公平。它不偏袒任何一方,不预设任何价值,只让万物在系统的动态平衡中,各安其位,各尽其责,各归其途。接受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不是要你变得冷漠无情,而是要你在认清世界本质的基础上,活得更清醒、更高效、更坦然。你要做的,就是在属于自己的那个阶段里,像刍狗一样,完成自己的使命,然后坦然地迎接下一个阶段的到来。这可能就是生命最本真的状态:不纠结于过去,不焦虑于未来,只专注于当下的功能实现。就像日月交替,寒来暑往,自然而然,不假外求。
风刮过殿堂也刮过茅屋,火既烧毁良善者的家园也焚毁罪恶者的巢穴,水滋养万物也吞噬生命。它无所谓爱憎,只是“运行”着。我们皆是那草扎的物事,在名为“规律”的祭台上,扮演着或显赫或卑微的角色,期限一到,便鞠躬退场。认识到这一点,非但不该引向虚无,反而应生出一种深刻的从容。既然都是暂时的工具,便更应珍惜这短暂被“用”的时光,尽情舒展生命本身的姿态。如同那祭祀前的刍狗,既然此刻被置于案上,便堂堂正正地承受那目光与烟火;也如同那被弃后的刍狗,既已礼成,便安然归于尘土,无怨无尤。天地以其不仁,成就了最浩大的公平——在永恒的流转中,万物终将归于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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