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西伏牛山脚下的林家村,村东头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树下,总飘着一股淡淡的草药香。香是从林阿婆的小土坯房里飘出来的,房里靠窗的土灶上,常年坐着一只黑黢黢的陶罐 —— 那是林阿婆的命根子,传了三代的药罐。
林阿婆今年六十五,头发白了大半,却总爱用蓝布帕子裹得整整齐齐。她的手糙得像老树皮,指缝里总嵌着洗不净的草药渣,可就是这双手,凭着一肚子祖辈传下的草药方子,救过村里不少人的急。
那年春上,邻村的狗蛋儿发急疹,烧得浑身抽搐,镇医院的救护车在山路上陷了泥坑,急得狗蛋娘直哭。林阿婆揣着一把金银花、半块生姜,抱着药罐就跑了过去。土灶里的柴火噼啪响,药罐里的水咕嘟咕嘟翻着泡,她蹲在灶前扇了半个时辰的风,熬出一小碗褐红色的药汁,一勺一勺喂进狗蛋嘴里。天快亮时,狗蛋的烧竟退了,眼睛也能睁开看娘了。
打那以后,附近十里八乡的人,谁有个头疼脑热、跌打损伤,都爱往林阿婆这儿跑。有人给她送袋新磨的玉米面,有人给她拎只自家养的老母鸡,林阿婆从不推辞,却总在人家走时,往人兜里塞把晒干的薄荷、艾叶:“夏天蚊虫多,煮水洗澡解痒。”
只有儿子陈冬,打小就不待见这药罐。陈冬十七岁就去城里打工,后来在城里开了家小超市,日子过得红火。每年过年回来,他总劝林阿婆:“妈,您别守着这破罐子了,跟我去城里住,享享清福。这草药又不卫生,万一治坏了人,咱可担不起。”
林阿婆每次都把脸一沉:“这药罐救过你小时候的命,你忘了?那年你得了百日咳,咳得喘不上气,是你姥爷用这罐子熬了半月的枇杷叶水,才把你从阎王爷手里拉回来。”
陈冬总不以为然:“那是老黄历了,现在谁还信这个?城里的大医院啥病治不了?”
今年清明,陈冬回来给父亲上坟,又提了让林阿婆去城里的事。林阿婆正在灶前熬药,是给村西头张大爷治风湿的。药罐里飘出的苦香漫了一屋子,陈冬皱着眉,伸手就去关灶火:“妈,别熬了!张大爷儿子都在城里买了房,咋还让他喝这破玩意儿?万一喝出问题,咱还得负责任。”
“你懂啥!” 林阿婆一把推开他的手,“张大爷腿不好,走不动路,去城里看病要折腾大半天。我这药虽慢,却能让他少遭点罪。”
“少遭罪?我看是您老糊涂了!” 陈冬的火气也上来了,“去年村东头李婶喝了您的药,拉了三天肚子,人家没找上门,您还真当自己是神医了?”
“那是李婶自己嘴馋,喝了药又吃了凉西瓜!” 林阿婆急得声音都发颤,伸手去护灶上的药罐,“这药罐陪了我三十年,治好了多少人,你凭啥说它不好?”
陈冬看着母亲护着那只又黑又旧的陶罐,像护着稀世珍宝,心里的火气更旺。他想起自己在城里跟人喝酒时,有人问起母亲是做啥的,他都不好意思说,只含糊说是在家养老。此刻看着那只沾满药垢的罐子,他只觉得碍眼。
“妈,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儿,要么跟我去城里,要么就把这破罐子扔了!” 陈冬说着,伸手就去抓药罐。
林阿婆慌了,死死抱住药罐:“你不能动它!这是你姥爷传下来的,是咱们家的根!”
可陈冬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一把就把药罐从林阿婆怀里抢了过来。他看了一眼那黑黢黢的罐子,又看了一眼母亲通红的眼睛,心里竟莫名升起一股烦躁,手一扬 ——“哐当” 一声,药罐重重砸在了院中的青石板上。
碎片四溅,罐子里还没熬好的药汁洒了一地,褐色的药渣混着泥土,像一滩凝固的血。
林阿婆僵在原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碎片,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蹲下身,伸出那双糙手,小心翼翼地去捡那些碎片。青石板的棱角划破了她的手指,血珠渗出来,混着药汁,在碎片上晕开一小片红。
“我的罐…… 我的药罐啊……” 她的声音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在风里,带着哭腔,却又压抑得厉害。
陈冬看着母亲的样子,心里也咯噔一下,可话已经说出口,罐子也砸了,他硬着头皮说:“妈,您别闹了,明天我就带您去城里,给您买新的……”
“你走!” 林阿婆突然抬起头,眼里满是泪水,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决绝,“你把我的根砸了,我不去你的城里,我就守着这儿!”
那天下午,陈冬没敢再提去城里的事,闷着头收拾了东西,就开车回了城。他走的时候,林阿婆正蹲在老槐树下,把捡起来的药罐碎片,一片一片用布擦干净,摆放在石头上,像在摆一件稀世的宝贝。
陈冬回城里后,心里总不踏实。他想起小时候,自己感冒发烧,母亲也是这样守在灶前,用那只药罐熬药,药熬好后,总先舀一勺吹凉了,再喂到他嘴里,说:“慢点喝,不苦,娘放了冰糖。” 那时候的药,好像真的不苦,甜丝丝的,暖到心里。
可他怎么就忘了呢?忘了母亲用这药罐熬过多少个日夜,忘了这罐子里装的不只是草药,还有母亲的牵挂。
半个月后的一个周末,陈冬突然接到村里邻居的电话,说林阿婆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连饭都吃不下。陈冬心里一紧,抓起外套就往乡下赶。
回到林家村时,天已经黑了。他推开母亲的土坯房,屋里没开灯,只有月光从窗户缝里钻进来,照在床边的小桌上 —— 桌上摆着那些药罐碎片,用线小心翼翼地串着,像一串残缺的风铃。
林阿婆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看见他进来,眼皮动了动,却没说话。
陈冬鼻子一酸,走过去坐在床边,握住母亲的手。母亲的手还是那么糙,却没了往日的力气,凉得像块冰。
“妈,对不起,我不该砸您的药罐。” 他声音发哑,“我明天就去给您找最好的匠人,把药罐修好,好不好?”
林阿婆轻轻摇了摇头,喘着气说:“修不好了…… 那罐子是陶土烧的,碎了就粘不回去了……” 她顿了顿,又说,“其实我不是舍不得罐子,我是舍不得…… 那些找我看病的人。张大爷的风湿还没好,李婶的咳嗽还没断根,还有村口的小石头,总爱摔着碰着,我还没给他晒够止血的草药……”
陈冬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他终于明白,母亲守着的不是那只药罐,是村里人的期盼,是那份沉甸甸的信任。那些年,母亲用草药换来的玉米面、老母鸡,她都舍不得吃,要么分给村里的孤寡老人,要么留着等他回来。她守着这土坯房,守着这老手艺,不是固执,是放不下心里的牵挂。
那天晚上,陈冬在灶前生火,给母亲熬了一碗小米粥。火光映着他的脸,他想起母亲蹲在灶前熬药的样子,想起那只黑黢黢的药罐,心里满是愧疚。
第二天一早,陈冬没回城。他去了镇上的陶瓷店,跟老板打听能不能重做一只药罐。老板说:“做是能做,可这老药罐的陶土特殊,得用伏牛山的红土,还得慢慢烧,急不得。”
“我等得起。” 陈冬说。
接下来的日子,陈冬留在了村里。他帮母亲打扫院子,给地里的草药浇水,还跟着母亲学认草药。母亲教他哪些是金银花,哪些是蒲公英,教他怎么分辨草药的好坏,教他熬药时火候要怎么掌握。
村里的人见了,都笑着说:“陈冬这是要跟他娘学手艺啊!”
陈冬也不反驳,只是笑着点头。他渐渐明白,母亲的手艺,不只是熬药,更是一份心意。那些草药里,藏着母亲对村里人的关心,藏着对这片土地的热爱。
三个月后,新的药罐做好了。红土烧制的罐身,黑亮光滑,跟原来的那只很像。陈冬把药罐抱回家,林阿婆摸着罐身,眼里满是欢喜,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那天下午,林阿婆又在灶前熬药了。土灶里的柴火噼啪响,药罐里的水咕嘟咕嘟翻着泡,淡淡的草药香飘出院子,漫过老槐树,飘向村里的每一个角落。
陈冬坐在一旁,帮母亲扇着风。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母亲的白发上,也照在那只新的药罐上,暖融融的。他突然觉得,比起城里的高楼大厦,还是这里的烟火气,最让人安心。
后来,陈冬把城里的超市交给了合伙人打理,自己留在了村里,跟着母亲学熬药。有人问他:“放着城里的好日子不过,回村里熬药,值吗?”
陈冬笑着说:“值。我娘守了三十年的,不只是药罐,是人心。我要把这份人心,接着守下去。”
老槐树下的草药香,依旧年复一年地飘着,飘在林家村的上空,也飘在每一个人的心里。那只新的药罐,像一位沉默的老者,见证着村里的悲欢离合,也见证着一份老手艺的传承,一份人心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