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碉楼上的眼睛

碉楼上的眼睛我的家族记忆,仿佛是从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匪患阴影里开始的。自清末以降,直至一九四九年的山河巨变,这近百年的光阴

碉楼上的眼睛

我的家族记忆,仿佛是从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匪患阴影里开始的。自清末以降,直至一九四九年的山河巨变,这近百年的光阴,对于我那生活在川中丘陵地带的先辈们而言,并非史书上干瘪的纪年,而是一场漫长而具体的、关于恐惧与求生的跋涉。土匪,这两个字,像一枚深嵌入家族肌体的烙印,滚烫,且带着血腥气。

我的曾祖父,乡邻们唤他“傅粮贩子”。在那个积贫积弱的年代,粮食是比金银更硬的通货,是活命的根本。能做个粮贩,在乡间收拢些谷米,已算是有些斤两的人家。然而,这“斤两”也成了招祸的根苗。不知是哪一天,他被土匪“拉了肥猪儿”——这是何等形象又残忍的乡俚,将活生生的人视作待宰的畜牲,捆缚了去,只等家人拿钱粮来赎。我曾想象曾祖父被掳去的那一幕:定是月黑风高,几声犬吠突兀地响起,又被粗暴地掐断,然后是杂沓的脚步声、撞门声,以及家人压抑的哭泣与土匪的呵骂交织。万幸的是,我的曾祖父,傅启孝,凭着乡里人特有的那份机警与果决,竟从龙潭虎穴里逃脱了。我无从知晓他逃脱的细节,是撬开了柴房的锁,还是买通了看守?这已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但我能感受到,他衣衫褴褛、一身伤痕逃回家门时,那劫后余生的狂喜之下,是更深、更彻骨的寒意。

这一次死里逃生,像一记沉重的鞭子,抽醒了整个家族。单纯的隐忍与退让,换不来安宁。于是,一场家族的自卫战开始了。我的祖父,接过了这份沉甸甸的担子,倾尽家财,做了一件在当时看来无比壮阔的事——修碉楼。

那碉楼,是用恐惧砌成的。一砖一瓦,都浸透着对黑夜的戒备。它定然不算高大,但在那片低矮的农舍间,必是如鹤立鸡群般的存在。厚厚的土墙,窄小的窗口,像一只警惕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日夜凝视着周遭的田野与山峦。碉楼之外,想必还有围墙、壕沟,构成了一个微缩的防御体系。这还不够,祖父又购置了枪支,甚至制造了土炮。我仿佛能听见,在某个深夜,铁匠炉里的火苗正熊熊燃烧,映照着祖父和族人们凝重而坚毅的脸庞。那冰冷的铁器,被锻造成守护家园的倚仗。他们还养起了狼狗,那些忠勇的畜生,它们的耳朵比人更灵,它们的獠牙,是黑夜里的第一道防线。

从此,家族的男丁们,开始了日夜不休的巡护。那碉楼的顶上,想必总有一个沉默的身影,倚着土炮,或抱着步枪,与漫漫长夜对峙。风里雨里,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寸熟悉的土地,任何一点异响,都会让他的心骤然揪紧。那碉楼,不再仅仅是一座建筑,它成了一个象征,一个家族在乱世中不愿屈服、倔强挺立的宣言。

舒家湾距离这里一公里左右,我的母亲就生活在那里,在她十三岁那一年,也就是一九四零年,便遭遇了她一生都无法磨灭的惊魂。一个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要独自面对豺狼。当土匪的吆喝声由远及近,这个瘦弱的小姑娘,在极度的恐惧中,迸发出了惊人的急智。她能躲到哪里去呢?柜子里?床底下?都不安全。最终,她选择了那个最污秽、也最出人意料的地方——猪圈下面的粪坑。我无法想象,她是如何强忍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将小小的身躯浸入那冰冷的、粘稠的污浊里,只留出口鼻艰难呼吸。头顶上,是猪只不安的哼哼,是土匪翻箱倒柜的嘈杂,是命运悬于一线的死寂。那一方粪坑,成了她最绝望,也最安全的诺亚方舟。当她最终从污秽中爬出,重见天日时,那个十三岁的少女,她的内心有一部分,已经永远地留在了那个黑暗的坑底。

更令人脊背发凉的是,土匪的恶,有时并非只为钱财,它更是一种对生命极致的漠视与玩弄。我的舅舅舒义贵,八岁那年,从私塾放学归家。孩童的天性,让他在离家仅百米之遥的田埂上,毫无顾忌地撒尿。这纯真而又充满生命力的举动,竟被一个路过的土匪当成了练枪的活靶。那土匪举起步枪,瞄准,嘴里还戏谑地对旁人说:“这是谁家的小孩儿?你们看看我的枪法如何?看能不能够一枪把他给毙了。”轻飘飘的一句话,决定着一个孩童的生死。幸而,乡邻中尚有良知未泯之人,急切地劝阻:“使不得!使不得!这是舒家的幺儿,这家人仁义,好得很……”一声“仁义”,在此刻重若千钧,它像一道薄而坚韧的屏障,堪堪挡住了那颗可能射出的子弹。我的舅舅懵懂地提上裤子,捡回了一条命,而他撒在田埂上的那泡尿,也成了我家族记忆里最荒诞、最刺目的一摊水渍。

那个年代的土匪,其猖狂更在于他们的“无处不在”与“面目模糊”。他们并非总是啸聚山林的明确目标。他们善于伪装,白日里,可能就是与你擦肩而过的某个“普通老百姓”,甚至会笑嘻嘻地来你家里串门,喝茶,闲聊,那双眼睛却在不动声色地丈量着你家的房屋布局,清点着你家可能藏匿粮食与财物的地方。他们探好了路,晚上却不一定会亲自来,他们会勾结另一伙土匪,在深更半夜,明火执仗,或是如鬼魅般潜入,将你节衣缩食积攒下的一点家当,洗劫一空。这种“熟人”作恶的可能,让信任变得奢侈,让每一个陌生的笑容背后,都可能藏着锋利的刀子。整个社会,便笼罩在这人人自危的、巨大的恐怖之中。

如今,硝烟散尽,碉楼早已倾颓,化为了田埂旁的几堆黄土。我的舅舅后来在新社会里,当上了大队的会计,终日与算盘和账本为伍,他的世界里,是数字的清晰与秩序的安稳。母亲也早已年华老去,儿孙满堂。那段土匪猖獗的岁月,似乎已被深深地埋藏。

然而,我知道,它从未真正离去。它化作了外婆脸上那石头般的沉静,化作了母亲偶尔在深夜惊醒时的一声叹息,也化作了舅舅酒后,那段关于田埂与枪口的、恍如隔世的讲述。那碉楼虽然塌了,但它却以一种精神的形态,立在了我们后代的心上——那是一道关于警惕、关于坚韧、关于在绝境中也要死死抓住一线生机的、永不磨灭的印记。它提醒着我们,今日的平凡安宁,曾是先辈们用尽一生力气,从血与火的恐惧里,一寸一寸,夺回来的。#MCN微头条伙伴计划##认证作者激励计划#(图片来自网络,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