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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民艺评|章缘:门罗的抉择

第一位以短篇小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门罗,擅长工笔描绘各种现实细节,让人身临其境,然后笔锋一转,推你跌入一荒凉陌生地。那荒凉陌生来自人物心理的幽暗,情感内核暧昧复杂,不能以常理度之。人们对这样的书写赞之以“洞悉人性”。

2024年12月,《纽约客》刊出长篇报道,试图从各个角度理解门罗家中的一件丑闻。1973年,门罗带着三个女儿离婚,大女儿和二女儿已成人离家,幺女安德拉后来也搬去跟生父继母同住。1976年,门罗再婚,先生是地理学家弗门林。这一年,9岁的安德拉到母亲家过暑假,首次遭到弗门林猥亵。生父、继母和两个姐姐知情后,为了保护神经脆弱且正在文坛崭露头角的门罗,又或是认为猥亵情节不严重,佯若无事,继续送安德拉去过暑假。猥亵持续了几年,安德拉经历了暴食症和多年的偏头痛,直到25岁(1992年)才有勇气写信告诉门罗,期待母亲作出正确回应。

大众也如此期待,心目中的文学女神理所当然会站在女儿一方,一起谴责性侵者。然而,门罗在离开弗门林一个月后,又回到他身边。此后多年,母女决裂,弗门林因猥亵罪被告上法庭,2005年认罪,缓刑两年。女儿安德拉跟母亲断绝来往,当母亲失智,她认为是一种逃避。2024年门罗的葬礼上,女儿继续透过媒体声讨,无法原谅母亲的背叛。

门罗和女儿们

相较于作者的私德,我向来比较关注作品本身,对此不幸事件,我感兴趣的不是道德是非的评断,而是门罗是怎么想的?

门罗生于加拿大安大略省一个小地方,家里开设狐狸养殖场,母亲是教师,对她十分严格,常唆使父亲鞭打她。身为长女,她很小就从事各种家务劳动。母亲在她12岁时患上帕金森病,疾病带来的残疾和需求,带给敏感的女儿羞辱感,以及伴随而来的罪恶感。

成年后,她申请到奖学金离家到西安大略大学就读,不再回家。20岁辍学结婚成为全职主妇,生了四个女儿(一女夭折)。那个年代,女性写作是不被理解接受的,她忙里偷闲在餐桌上或洗衣房写几行字,还要提防邻居随时推门进来话家常。19岁在校刊发表处女作,一直到37岁出版首部短篇集,一举获得加拿大总督奖。

全职主妇门罗是怎么抵抗世俗洪流,保护自己的天才,最终成为我们所知道的短篇大师呢?

在大女儿希拉的回忆录《母亲与女儿的生活,2001》里,门罗娴于家务,照料孩子之余,家里任何地方任何时间都能写作。老二珍妮回忆儿时跟母亲出游,母亲常嘴里念念有词打腹稿。可以想见,女儿围绕身边的那几年,或更早,当门罗是母亲帮手时,她想写作只能在脑海里先构思情节和文句,有机会再一鼓作气写下来。

门罗多次表示为有可能忽略了女儿而感到歉疚,但贤妻良母从来不是门罗的追求。她曾说并不后悔成为母亲,但如果当年她有选择,不会选择这条路。

多年前,我曾在电视上看到门罗的专访。她笑着说起有一回投了一篇小说,却收到退稿,她大失所望,把小说丢进壁炉烧了。没想到几天后编辑来电,说决定刊用。有点年纪的作家可能都还记得那个用笔写稿的年代,原稿只有一份,除非事先影印,但多少人有这种余裕?门罗也没有。于是门罗靠记忆逐字逐句还原了那篇小说。

谁能够逐字逐句还原自己写的小说呢?除非像门罗那样字斟句酌逐段打磨。哪怕是这样,没有惊人的语感和文字记忆,甚至没有打腹稿的习惯,也不能。

《纽约客》的长文展现了整个事件在近50年间的发展,所有相关人物的想法和行为。门罗的抉择是务实的。论者认为上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是门罗创作的黄金期。解除了母亲的职责,人到中年,她全心在小说世界驰骋,作品精致成熟别树一帜。她自言:“我努力了一辈子才来到这里。”而她还在继续攀升。

弗门林的道德感薄弱,是个对幼女有性癖好的“坏胚”(他有过其他类似行径),但这个胚陪伴门罗,承担家务,担任第一读者(门罗说他的试读犀利如地质勘探),让她能专心写作。门罗不会开车,去哪里都要他帮忙。门罗患上老年失智后,弗门林自己有帕金森病(2003年确诊)也还在照顾她,直到2013年因病去世。

门罗虽然对女儿被性侵感到震惊,但她不认为自己必须为此负责。她告诉安德拉:“责怪一个母亲,因为她的先生犯错,是一种厌女文化。”如果以道德绑架门罗作出一个母亲“应作”的抉择,谁来守护她的写作,这个对她比生命更重要的追求?

门罗的抉择也是感性的。她18岁在学校就对弗门林倾心。弗门林年长她6岁,二战时服役于皇家炮兵,放荡不羁,是那种充满魅力的危险男人。当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20多年后,弗门林听到她在CBS电台上的访谈,找到了她。两人第一次约会就谈到同居。门罗回忆当时她快乐到要飘起来,所有的身份考虑都消失不见。1976年两人结婚,门罗爱得比他深。

门罗笔下是一些情感复杂、心意暧昧的人物,被一种莫名的执念或欲望驱动,是能行善的普通人,但更多时候是行恶。这是她认识的世界,也是她不断深挖分析的自我。

从门罗的小说,人们推测她对女儿被性侵早有所察,只是不作为。她写的人物消极,故事不道德,读者粉丝认为是“洞悉人性”,但摆在现实里,读者无法接受而纷纷脱粉。

性侵事件揭露后不到一年,门罗试图书写这个悲剧,终因几次强烈呕吐无法继续,索性付之一炬,免得再作尝试。这就是母亲门罗的痛苦。

但是她没有真的放弃。《破坏者》中性侵者博学的强者形象,妻子的隐忍退让,受害者从仰慕信任到被性侵,浑似门罗家庭丑闻的三角关系。受害者多年后借机捣毁性侵者的房子,布置成宵小入侵。此时,性侵者已然去世,絮絮叨叨每天喝酒的妻子,当年曾大方支助女孩读大学,面对房产被破坏,却表示懒得修,只想一把火烧了干净。

母亲门罗书写性侵,女儿安德拉无法接受。但小说是作家门罗跟世界和解的方式,现实里不作为,故事里忏悔,作者的债只能用故事来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