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寒微,德国东亚文学与文化教授,欧亚文化系统研究所所长,国际儒学联合会副会长。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欢迎来上海参加世界中国学大会!您研究现代化进程,关于中国的现代化,您认为其最显著的特征是什么?您怎么看“中国式现代化”?
施寒微:从很多方面来看,中国的现代化与西方世界、甚至日本曾经的工业化进程有相似之处。从这个角度说,中国在走上现代化的道路上,在很多领域借鉴了其他国家的经验,比如汽车产业和各类现代技术,很多最开始都源自外部。但对中国而言,更重要的是将这种“现代化”转化为“中国式现代化”,也就是说,这种现代化与中国的世界观、中华文化、中国传统相契合。
与此同时,中国也需要思考自己选择的这条发展道路。我们不能仅凭中国、美国、欧洲等的经验,就断定这条道路适用于全球所有地区。但我相信,中国有能力探索并开创出一种新方式,让全人类共享地球的资源与财富,这是一种愿景。我是欧洲人,我认为欧洲也应当探索新路径,更好地适应我们当下所处的环境。非洲、南美洲也有很多人希望中国与其他国家、其他民族,共同分享在现代化道路上的智慧经验。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不少人关注中国在全球的影响力提升,您认为当前中国是如何参与全球治理的?
施寒微:我认为中国仍在不断思考和探索这一问题。中国有自己的利益诉求和立场,它希望与所有邻国保持良好关系。中国不会准备战争,而是希望生活在和平与繁荣之中,保障中国人民的福祉。由于中国已是全球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其经济发展依赖海外市场。因此,中国必须根据这一现实调整经济策略,增强自身实力。但我坚信,中国会逐步形成并完善自己的全球治理立场,而且这一立场还会不断发展,未来它在全球治理中的地位还会更加重要。
中国兼顾自身的利益并非易事。但我希望中国有更多了解世界、掌握各国语言的人才,成为优秀的外交官,为构建未来的全球秩序而谈判。在这方面,我认为中国其实已走在许多国家前列。因为没有哪个国家的民众,尤其年轻人,像中国的这样,拥有开放的心态和全球视野。
中国在发展过程中不断学习,也需要不断重新思考自身在世界中的角色,并持续调整定位。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从古至今,中国与西方之间的文明对话经历了怎样的演变?您如何看待这些变化?
施寒微:几个世纪前,欧洲人其实非常推崇中国。他们看到中国在很多领域都很先进。但到了19世纪,中国逐渐走向衰落,欧洲开始试图将自己的规则强加给中国。20世纪,中国开始寻找自身的定位。
我认为,中国如今正处于重新定义自身的关键时期,希望凭借自身实力,在国际政治中找到新角色,适应新环境。这在四五十年前是不可能实现的,但现在已经具备了条件,这就是当下的新形势。我坚信,中国能在其中发挥建设性作用。
另一方面,西方社会对中国仍有一些误解,比如认为中国是“侵略性国家”,或是“只追求自身利益”,甚至有人声称“中国要征服世界”。这些都是严重的误解。中国并非这样的国家,也不是所谓的“帝国”,而是一个现代国家,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大国希望在人类共享地球资源与可能性的现代世界中,找到自己的新角色。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那您认为,采取哪些措施能有效消除这些误解,尤其是在年轻一代中?
施寒微:这确实不容易,但我们可以从几个方面努力。首先,我们应当培养“全球开放视野”。其次,针对尚未解决的全球性议题,如北极治理、外空利用、海洋污染防治等,我们应努力达成共识。中国应在为全人类制定共同规则中发挥重要作用,美国、欧洲等传统大国也应参与进来,通过谈判为所有国家找到解决方案。印度、非洲大陆等许多地方也不应被排除在外。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当前德国国内有关中国的学术研究如何?
施寒微:德国汉学有着悠久的历史。从本质上讲,它既具有思想解放与启蒙的属性,但也带有殖民主义的色彩。20世纪下半叶,德国汉学深受美国学术界的影响,而在1989年之前的东德,汉学研究还受到苏联的影响。尤其是美国的各类学术流派,对德国汉学的相关讨论产生了重要影响。近年来,相关学术讨论的方向发生了转变。但我觉得遗憾的是,在所谓“当前制度竞争”的背景下,各方对历史经验与集体记忆的认知都受到了干扰,已变得模糊。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这种“干扰”和“模糊”具体指的是什么?
施寒微:要详细阐述这一点其实并不容易,因为“模糊”本身就意味着认知不清晰。不过可以举个例子,在欧洲内部,我们并未真正坦诚地面对自己过去在某些领域的所作所为。比如一些国家在历史上扮演过不同角色,有着不同的利益诉求。即便在当下,各国的利益分歧依然存在,但这些问题却很少被公开讨论,往往只是被轻描淡写地带过。此外,欧洲部分地区还出现了新的“反欧洲一体化”情绪,这些都不利于展开学术的讨论。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您在目前的中国学研究中比较关注哪些议题?
施寒微:作为一名德国人和欧洲人,我自然会思考欧洲在世界中的角色。如果我们真的希望迈入后帝国、后殖民时代,如果我们致力于构建一个真正的多极世界秩序,那么所有国家和政府都仍有大量工作要做。尤其是欧洲,需要重新定位自身,不是成为“欧洲合众国”(aUnitedStatesofEurope),而是构建一个“区域联合体式的欧洲”(aEuropeofregions)。我们必须认识到全球范围内的动荡局势及整体面临的挑战,并采取应对措施。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如何理解欧洲的这种“重新定位”?
施寒微:欧洲曾在全球范围内扩张,在美洲、亚洲、非洲等地都拥有殖民地。但二战后,欧洲一直试图重新确立自身定位,却未能在所有方面都取得成功。这意味着欧洲必须彻底摒弃殖民历史和帝国传统,将自身重新定义为多个国家的联合体。不过我更倾向于用“区域”来描述,这些区域在历史上本就是构成欧洲的基础单元。我认为,“欧洲合众国”甚至“欧洲联合国”的构想,实际上并不可行。而且从当前情况来看,欧洲内部仍存在诸多矛盾。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是什么激发了您对中国研究的兴趣?您还记得第一次来中国的印象与感受吗?
施寒微:当然记得。我开始研究中国、学习中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我就意识到,欧洲并非世界的全部,除了欧洲,还有其他伟大的文明。选择研究中国其实有点偶然(笑),因为我当时居住的地方附近,有一所大学设有汉学研究所,于是我就开始学习中文,包括古汉语和普通话。
我第一次来中国是在1973年。最初,我对中国古代哲学家很感兴趣,尤其关注他们对“语言”的思考,比如“语言是什么”“语言的意义是什么”这类问题。后来,我偶然读到一篇译文,是南朝梁武帝时期关于“神不灭论”的辩论文献。当时的学者们在讨论“佛教是否适合中国”“‘不朽’的概念对中国是好是坏”,这场辩论非常有意思。
也正是通过这篇文献,我意识到中国历史上一直善于吸收外来思想,并会对这些思想进行深入讨论,并思考它们是否适合中国、是否应该被接纳。佛教在中国的传播史就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研究领域,我们知道佛教对中国文化、中国哲学产生了深远影响。
所以我觉得,我们应当深入研究历史,发掘其中的丰富内涵。当然,欧洲的思想史上也有很多宝贵遗产。通过这样的交流,我们能在不同文明之间搭建更广阔的对话平台,为构建人类共同的未来做好准备。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那您的古汉语水平一定很不错?
施寒微:不好说(笑),毕竟古汉语涵盖的范围太广了。不过在很多情况下,我能阅读古汉语文献,也做过一些翻译工作。您知道吗?我还写过一本《中国文学史大纲》,中文译本已经出版了,用的是我的中文名字“施寒微”。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是的,您的中文名很美。
施寒微:谢谢你。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能否谈谈您近期的研究项目?
施寒微:我目前的研究重心再次回到了“欧洲作为后殖民文化区域,应如何定位自身”这一问题上,就像我前面和你说的,欧洲不应成为“欧洲合众国”,而应是“欧洲共同体”或“欧盟”。当然,我也始终关注中国在文化、文学、精神及哲学领域对世界文化的贡献。在这一背景下,作为东亚重要精神思潮的佛教,具有特殊地位。正因如此,我刚刚完成了一部关于释迦牟尼佛的传记。
栏目主编:王珍文字编辑:郭泉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