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狠狠扇了月溪一记耳光,清脆的声响在绮霞宫的偏殿回荡。她捂着红肿的脸颊,泪眼朦胧地望着我,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自我入宫,伺候过三位主子,非死即伤。你呢?比她们都不如,凭什么认定自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你凭什么!」
我的声音在颤抖,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望着妹妹委屈的模样,我的心像被针扎般疼痛。这个我从小呵护到大的妹妹,如今却要步我的后尘,跳进这吃人的深宫。
月溪的眼泪终于决堤,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最终听了我的话,嫁了一个她不想嫁的人。
(一)
我入宫那年,刚满十六岁。
记得那是个薄雾微凉的清晨,我穿着崭新的宫装,跟在引路太监身后,走在漫长的宫道上。抬头望去,四方的天空被朱红宫墙切割得整整齐齐。
我被分派到烟雨阁,成了林婉的管事姑姑。她是从江南小城选来的采女,刚满十四岁,身量纤瘦,会作鼓上舞。
看着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我不禁想起家中的小妹月溪。她们有着同样明亮的眼睛,同样天真的神情。
「云瑾姑姑,」林婉怯生生地唤我,「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我微微颔首,心中却暗叹一声。这深宫之中,最容不下的就是天真。
(二)
林婉很勤快,照着家信里她母亲指点她的法子,亲手做各种小食和绣品,想要讨好各宫的主事娘娘。可是人微礼薄,无人将她放在眼里。
秋夜溟溟,她倚着桌边绣荷包,眉眼低垂。
「云瑾姑姑,你说,可是程妃娘娘厌恶我?」
我摇摇头,心里却明白:位高权重者,连厌恶都懒得施舍。
但她很快又振作起来,仰起脸问我:「程妃娘娘喜欢芙蓉,我该绣几朵芙蓉花的。姑姑觉得呢?」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极了月溪小时候缠着我讲故事的模样。
我的心不由得软了几分。
(三)
我和月溪已有五年未见。
上次见面还是借着册封新后的恩典,我逼着父亲带她进宫来的。
她坐在那里把玩着一个石青色的络子,一看就是配男子玉坠的。
「长姐,我早到了出阁的年纪,打个络子送人,又当如何呢?」她语气尖刻,仍然记恨我顶替她入宫的事。
后来我在陶妃那里见到了那个络子。
陶妃私下唤我「表妹」,但我清楚我们之间的差距。我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奉茶,心里却为月溪的莽撞捏了一把汗。
「按理说,都是表亲,她求到本宫这儿来,本宫也不好不呈上去。」
我连连磕头:「小妹胡闹惯了,还请娘娘恕罪。」
最后我只好说那是给陶妃宫里江公公准备的,这才将事情搪塞过去。
(四)
令我意外的是,林婉竟然记下了我说欠个络子的事。
第二日秋高气爽,她顶着乌青的眼窝,从枕边摸出一个精致的玉络子。
「姑姑,我连夜赶出来的,你瞧着可能用?」
我的心头涌起一阵酸楚。这个傻姑娘,自己处境艰难,却还惦记着我的小事。
「主子可知这是送什么人的?」我忍不住提醒她。再是个位分低下的采女,她也是皇帝的妃嫔啊。
林婉却只是笑着摇头:「我不问,姑姑也不必讲,只管拿去用吧。以后我与姑姑的日子还长着呢。」
她起身时,鬓发落在消瘦的脸颊旁。我忽然意识到,该多要些吃食来给她补身子了。
(五)
御膳房和太医院是最势利的地方。好在家里常寄银钱给我,父亲在都城也有些门路,使我不至于被过分刁难。
小宫女白芷最怕去这些地方,每次远远看见我就眼泪汪汪的。这日她掐着个素白小碗,说想给林婉讨些红糖姜片。
我带着她一同前往,她开心得几乎要跳起来。
「姑姑,我命好,摊上林主子性子好,还体贴人。前些日子她知道我姐姐在浣衣局伤了手,还托人送了药去。」
我听着,不禁想起最初伺候过的季妃娘娘。
(六)
季霏玉是镇国侯府的嫡女,家世显赫却一身病症。在我入宫第二年,她终于有了身孕,晋为贵妃。
那个寒冬,我发着高热,却在她宫外守夜。发现走水时,我及时喊人扑救,因此得了她的赏识。
「好聪明的奴才,」她那时夸我,「想要什么报答?」
我说想求一个平安顺遂。
她将我从季妃处调到了何昭仪那里,让我清闲养病。我知道,这是她对我的保护。
(七)
林婉的月事过去了,她又开始练舞。
后院放着一面旧鼓,她站在上面,身姿轻盈如燕。
「云瑾姑姑,我跳得好看吗?若皇上看了,能喜欢吗?」
我望着她苍白的脸,心中不忍,却还是答道:「自是好看的,皇上若看了,自然会喜欢。」
她喘着气,枯柳叶依偎在她肩头:「姑姑是见过皇上的,皇上长什么样啊?」
我该如何告诉她,皇上已五十多岁,腹肚凸起,当得起绝大多数嫔妃的祖父?
「天子威严稳重,奴才也不敢细看。」我最终只能这样回答。
没想到她会问我:「姑姑现在看不到皇上了,可会心慌吗?」
那双满是愧疚的眼睛,后来成了我经年挥之不去的梦魇。
(八)
大年夜,烟柳轩只有八个人凄清守岁。
皇后宫的烟花照亮四方天时,白芷忽然说:「好美的烟花,我爹娘远在边城,可是瞧不到了。」
一句话引得林婉落下泪来。
她在烟花消散后,轻声问我:「云瑾姑姑,若我死了,消息传到我娘那里时,我的尸身也早该凉透了吧?」
那一刻,我下定了决心。
「主子,程妃娘娘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圣上几次,你巴着她,倒不如往绮霞宫走。」
那是季贵妃的宫殿。
推她去找季霏玉,有我自己的私心。在这吃人的地方,我只能各求自保。
(九)
季霏玉见到我们时,正懒懒地倚在贵妃椅上。
她先问候了我:「云瑾,许久不见。听闻你父亲近日办了几件漂亮差事,皇上很是赞许。」
我跪下磕头:「全仰仗季大人提携。」
我又补充道:「还有我那三弟,平日若无季统领照拂,也是不成事的。」
季霏玉果然命人给我赐座。她总是能一眼看穿人心。
「你既记着君乔的恩,便该与他走动走动,送些小玩意儿,也是你的心了。」
我故作羞涩地低头。让她觉得能摆布我,也好。
从绮霞宫出来,林婉一路抹着眼泪:「幸好有姑姑帮我周全。以后我一定视姑姑如亲,与姑姑同生共死。」
我笑着,嘴角发僵。
这个傻姑娘,知不知道等着她的是什么?
(十)
季君乔变得比以前更加英挺,肩宽背阔,撑起银甲朱衣。
八角宫亭下,我将绣好的荷包递给他。他仔细打量我,显然已经不记得我的模样了。
「许久未见云瑾姑姑了,姑姑近日可好?」
我们之间的话总是很少,客套而疏离。
但当他递给我伞挡雨时,当我闻到他身上杜若花的熏香时,心跳还是漏了一拍。
「便给我一个再见你的机会,又如何呢?」他的声音很轻,像春风拂过耳畔。
我匆匆告退,转身后笑容却渐渐消失。
何苦来哉。
(十一)
季霏玉将林婉推到了皇上面前。
皇帝踏雨而来,却要林婉歌功颂德:「瞧瞧,朕为了你,每日不辞辛劳地踏雨而来,你可该拿什么犒劳朕?」
林婉只能夜夜笙歌醉舞,身子越发虚弱。
季君乔来烟柳轩的次数多了,闲话也就传开了。
陶妃宫里的张姑姑和江公公故意奚落我:「怪道最近来我们娘娘宫里少了,原来是打上人家兄弟的主意了。」
我除了点头哈腰,什么也做不了。
(十二)
林婉在盛冬时节诊出有孕。
她瘦如枯柴的手抓住我,哭得涕泗横流:「姑姑,我出息了、我出息了……」
皇帝来了,带来两道谕旨:待林婉生子后升为嫔位,并让她搬去绮霞宫休养。
我早料到会如此。季霏玉需要一个孩子,而林婉正好送上门来。
林婉生产那夜,挣扎了整整一晚。当听到「是位小皇子」时,她的手无力地垂在榻边。
我冲到她身边,摇晃着她:「主子,是个小皇子,你睁开眼看看啊……」
有冰凉的液体打湿我的脸,我才发现自己哭了。
季霏玉命人来看,太医诊脉后面露难色。在这个喜庆的时刻,报丧会扫了所有人的兴。
最后,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摸走她枕下的芙蓉荷包。
那里面,装着她为孩儿求来的平安符。
(十三)
我带着白芷一起去侍奉季霏玉,没想到第二天,白芷就成了一具尸体。
我跪在季霏玉面前请她查处,她逗弄着六皇子,眼都不抬:「云瑾,关心则乱。你好好动动脑子。」
我很快想明白了。白芷怕是季霏玉安插的人,如今没了用处,自然要被灭口。
季霏玉看透了我的心思,淡淡说道:「本宫是当真喜欢你心里的这点善。虽不够你舍生忘死,但足够你一心一意为本宫护着这孩子了。」
她一把就攥住了我的心性。
(十四)
我几乎将六皇子视如己出。
季君乔来看他时,满眼温柔。他悄悄坐下,安静地看我缝布老虎。
窗外细雨绵绵,他突然清晰地问我:「你当真不想嫁我?」
不等我回答,他又急忙补充:「我会待你很好,你也未必就不适合我。」
就在我差点动摇时,一声惊雷划破长空。
我缓缓摇头:「空花阳焰,梦幻浮沱。一笔勾断,要休便休。」
镜中花,水中月,只能断,不能念。
(十五)
我向季霏玉求了恩旨,召月溪进宫相见。
几年未见,她出落得越发标致。看到宫女们伺候我,她眼中流露出羡慕。
「长姐,你在这里很得势吗?那贵妃娘娘得有多大权势啊?」
我心头一沉,知道她还在做那个皇后梦。
当我告诉她为她寻了门亲事时,她顿时炸了:「只准你在这宫里作威作福,却不准妹妹也过一天好日子吗?」
「啪!」
我狠狠扇了她一耳光。
这个我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小妹妹,这个我放弃了韶华正好时的幸福快乐、换她平安顺遂的小妹妹。
我把所有的私心,都给了她。
(十六)
我扯着她的手腕,让她看院子里乳娘抱着的六皇子。
「你可知这皇子的生母,死的时候还不到十八岁?你可知你在府里无法无天、是掌上明珠,来这里便是草芥蝼蚁一般,连太监宫女都敢作践你!」
月溪的眼泪汪汪地望着我,一个字都说不出。
最后,她轻声问:「长姐给我寻了个什么人?」
我告诉她,是季贵妃的庶弟,是我们能攀上的最高枝。
「那是个好人,不会亏待你的。」说这话时,我的心狠狠抽了一下。
(十七)
月溪最终嫁给了季君乔。
许多年后回头看,才发现老天当真爱戏弄人。妹妹想进宫,我想嫁季君乔,但我们却走上了彼此最想走的路,没一个人圆满。
我守着六皇子到他十岁,终于到了出宫的年纪。
季霏玉晋升为皇贵妃,母子之势如日中天。我求到她面前,求一个出宫回家的恩典。
「你可知你若留着,前途无量。」
我知道。若六皇子将来登基,我便是皇帝身边第一位的掌事姑姑。
但我摇摇头:「娘娘,奴才只想求一个平安顺遂。」
季霏玉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头:「本宫早说过的,你确是个聪明人。」
(十八)
离宫那日,薄雾微凉,如同我入宫时的那个清晨。
走出宫门,抬头望去,天空终于不再是被宫墙切割的四方形,而是一望无际的广阔。
家中变了模样,父亲升到了四品官,几个弟弟也都建府立业。
月溪常常回来看望父母,每次都会带着三个孩子。季君乔偶尔也跟来,待她很好。
我出嫁那日,月溪紧紧抱着我:「长姐,谢谢你。现在我才知道,你为我觅了个好归宿。」
我抚摸她的头发,心中百感交集。
后来我常想,若是林婉和何沁都能在自己的家中平安长大,该有多好。
但深宫之中,最容不下的就是如果。
终我一生,也不过是这副凡胎浊骨,在这红尘中挣扎求存,护我所爱,尽我所能。
罢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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