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今夜,白天在一川潺潺清水般的暮色中怠尽,黄昏用轻轻的画笔,点缀周围灰濛的宁静,无数窗口亮起灯火,成群结队的城市烟尘涌向苍穹。一轮圆月钻出了树丛,飘零的树叶使秋意更浓。今夜人人抬头望月,清冷的银辉遍洒人间。原以为夏天很长,可转眼却已中秋了。窗外纷坠的黄叶透出疲倦,我也有些怅然若失。秋风萧萧掠过,夏天已经过去了。感觉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意。
疲倦的身体,布满大风和苍果。忧郁的眼睛,布满秋风和野花。并非是因为岁月流失,也并非是因为寂寞。你看,在风中,在水里,那些往昔的繁华之地,随风的东西被刮得七零八落,生活比蒲公英还轻。你看,那起伏山川,那层林尽染,那万物将息。林中折裂的树枝,光秃、苍白,在风中奏起干亢的歌。叶已尽,皮已摧,它的歌声亢硬苍劲,倔强而隐怀凄惶。倦鸟归时,人有归途,此时此刻,每一个承诺的归期都已经遥遥无期。时间如此从繁弦急管,转入急管哀弦,我们的生命,早已在经过的春天,虚度的夏天,无情地、永远地被消耗了。
我意识到自己,似乎染上了“岁月的倦意”。这倦意,并非一日之劳形,而是漫漫光阴的浸染,如尘,悄无声息地落满肩头,拂不去,掸不掉。你去看那些午后办公室里,对着窗外一方灰白天空长久出神的中年人;或是周末的菜市场里,提着购物袋,在摊贩间缓慢巡弋,眼神里却无甚波澜的身影。在他们的眼中,都浮现着这种“岁月的倦意”。当你融入街巷的人流之中,每一个擦肩而过的、沉默的中年面容背后,大约都藏着一部关于倦意的、厚厚的旧书。我们不曾交换一言,却仿佛早已读懂了彼此的前言。
什么是岁月的倦意?它并非如突如其来的风暴,倒更像是黄昏时分,那渐渐弥漫开来的、无可抵挡的夜色。初时不觉,待你惊觉四下景物都已模糊了轮廓,方才明白,白昼已远。这是一种浸入骨髓的凉,一种看尽了光影永恒交替后的哑然。人到中年,便像是走完了一场漫长的、华美的预展。所有的惊奇都已见识,所有的套路都已熟稔。触角便自然而然地生了钝感,不再轻易为一点悲喜而震颤;眼神里也便少了那份灼人的渴求,因知道所求大抵是空,纵使得到了,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失去。生命成了一条波澜不惊的河流,平稳地、几乎是沉默地向前淌着,不再有险滩,也不再有激浪,只是日复一日地冲刷着两岸,留下些微漠的、近乎麻木的痕迹。
当一切浓烈的爱憎,一切炙手的繁华,都只是“一刹那”的电光石火,而背后,是永恒交替与吞噬一切的空旷。当意识到,色相事一刹那,光阴里无尽藏,人如同站在浩瀚的星空下,深知自身的微末与一切的速朽。于是,热情便熄灭了,只剩下这灰扑扑的、恒常的倦意,如影随形。这是一种哲学意义上的巨大厌倦,它来自于一种根本性的洞悉:一切的拥有都是暂借,一切的欢愉都暗含着别离的种子。希腊哲人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而这倦意更深一层,它叹息着,人连一次也抓不住那条河流。你踏进的,只是“此刻”的幻影。这往复不休的生灭,这永无餍足的光影游戏,看久了,怎能不生出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人像是被罚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明知那石头终究要滚落,却仍要一次次地走下山去,重新开始。这其中的荒凉,足以让最炽热的心也慢慢冷却下来。
当秋暮降临,更是深感岁月是何等漫长的旅程,遥遥的归途,东去的流水,秋黄叶落,人倦草荒。有些曾经紧紧抓在手里的东西,已忽然变得沉默而遥远,就像冬日依稀的薄雾。念及于此,人便倦了。于是,不再急切,也不再好奇,不再轻易为一声喝彩而振奋,也不再为一句诋毁而愤怒。仿佛生活的底牌早已看尽,不过是日复一日的重复洗牌。厌倦了人际的周旋,厌倦了成功的虚妄,甚至,也厌倦了这“厌倦”本身。于是,只在深夜的梦里,或许才能款待那个未曾被光阴磨平棱角的自己,而天光一亮,便又平静地、近乎麻木地,将那个梦连同那种可能的人生,一并否定了。岁月的旅程,不再是探险,而成了踱步,一条看得见尽头的、灰扑扑的长路。
然而,我模糊领悟到,这倦意,也许未尝不是一种慈悲。年少时,我们总以为能抓住什么,留住什么,因而奋不顾身,也因而容易受伤。待到岁月将“永存”的幻梦一层层剥蚀殆尽,我们终于承认了流逝,承认了虚无,反倒生出一种奇异的平静。不再执着于一定要怎样,于是,也便宽容了许多。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但此山此水,已与少年时眼中的不同,它不再背负我们过多的激情与投射,它只是它自己,安然存在于它的“成住坏空”里。而我们,也终于学会了与这漫长的、灰扑扑的旅程和解,在其中踱步,看光阴流转,直至终点。
秋天的单簧管越来越繁复,到哪里都听见忧伤的歌。你感受到岁月的倦意了吗?有个莫可名状的阴影顽强摇晃在你眼前、心底,让你突然感到有些厌倦,开始追问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活着?不过啊,有时人被稀薄的倦意包围着,反而有一些安慰。倦意是活物才有的东西,它包围住你了,也是好心告诉你:你还在人间呢。人间不够好,不会给谁欣喜若狂的感觉,但是它毕竟是我们待惯了的地方,其他的地方不熟悉,也没有试探的雄心。
今夜,圆月之下,远眺,观望,伫立入天地悠悠的时刻。就让一颗微带倦意的心,去拥抱夜色苍茫的大地,飞过池塘,飞过峡谷,飞过高山,飞过森林,飞过云霞,飞过大海,飞到太阳之外,飞到九霄之外,越过群星灿烂的天宇边缘。当厌倦和巨大的忧伤,充塞着雾霭沉沉的生存,幸福的是那个羽翼坚强的人,他能够飞向明亮安详的田园,或者自由自在地冲向苍穹,翱翔在生活之上,轻易地听懂,无声的万物的语言,把自己的一颗心变成一方沐浴在星辉与月华之中的露台,空灵而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