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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经砖从2分到2元涨价百倍,集体非理性下,谣言越辟越旺

1924年9月25日下午1点40分,杭州名胜雷峰塔突然倒塌。本该是文化之殇的一次事故,却演变成一场全民狂欢。成千上万人冲

1924年9月25日下午1点40分,杭州名胜雷峰塔突然倒塌。本该是文化之殇的一次事故,却演变成一场全民狂欢。成千上万人冲进废墟,不是为凭吊雷峰塔,而是高喊:“快!许仙藏的金砖在哪儿?” 再之后,雷峰塔的经砖还上演了从2分到2元涨价百倍的直冲云霄式行情。这种比小说与段子还要离奇的剧情,就真实发生在雷峰塔倒塌之后。

这样离奇的非理性剧情,自然离不开谣言的助攻。那么,谣言又是如何层层变形,从民间传说,上升到新闻纸,影响医药艺术,最后钻进千万人大脑,完成“神话—谣言—商品”的三级跳的呢?

塔未倒时:盗砖成风,迷信“宜男辟邪”

信息真空与谣言填补的未知

雷峰塔最早由吴越王钱俶于975年建造,塔内藏有八万四千块特制的空心藏经砖,每块砖内藏有《一切如来心秘密全身舍利宝箧印陀罗尼经》卷轴。藏经砖的初衷是作为佛教供养物,象征佛法永存。明朝时,雷峰塔因倭寇焚烧仅剩砖砌塔身,民间逐渐流传塔砖具有“辟邪”功能,而随着《白蛇传》与雷峰塔的绑定,雷峰塔因塔镇白蛇(女性),故传其砖可“克阴助阳”,助生男孩。这种误解催生“求子刚需”的同时,也导致雷锋塔砖被大量盗挖。

1918年9月,徐志摩在游览雷峰塔后写下了日记:“塔里面四大根砖柱已被拆成倒置圆锥体形,看看危险极了”。

1919年编《杭州府志·风俗卷》补遗曾记载:“雷峰塔砖,俗传佩之可压惊、宜男。城乡妇人,辄潜往盗取,或贿守塔僧得之。塔基日渐空虚,檐角倾斜,有识者忧其将倾” 。

满清遗老,皇后婉容的师傅陈曾寿在1923年4月12日的《苍虬阁日记》也写道:“午后游湖,见雷峰塔西南角已塌数层,裸露砖孔如蜂窝。问之,守塔老僧叹曰:‘日日有人来偷砖,说是带回家能生儿子,拦也拦不住。’”

此时塔尚未倒,但因“宜男”“辟邪”传说,塔砖已被挖得千疮百孔。

塔倒当日:万人哄抢,践踏文物,无视危险

群体情绪共振,放大非理性行为

1924年9月25日下午1:40,雷峰塔突然倒塌。这一天,也逢军阀孙传芳的部队进驻杭州,民众随即也将雷峰塔的倒塌视为“镇压金砖显灵”的征兆。于是,很快,民众冲入废墟抢砖,不顾余震与坠物。在被抢的塔砖中,有两种最受众人欢迎。其中一种侧面有几个凸起的大字,如“天”、“西关”、“吴王吴妃”等,不甚精致。还有一种砖体上虽无字,但侧边有小小的圆孔,在拨开孔洞封口的黄泥后,人们就会惊喜地发现孔里藏着卷轴装的经书。

数千民众聚集,使得现场秩序大乱。有不少人因为争夺砖块而大打出手,其中一人甚至堕入塔基的深坑导致骨折。仅有的十二名警员,面对汹汹人群,只得耐心劝离,可这显然没有什么效果。有抢砖者甚至高呼:“塔是大家的!谁抢到归谁”。

《申报》在雷峰塔倒塌的次日,写道:“塔身倾颓未定,尘土未散,已有数百人自湖堤奔入废墟,攀踏瓦砾,争拾断砖。有老翁被坠砖击中额角,血流不止,犹紧抱一砖不放。妇孺亦赤足攀爬,呼儿唤女,如赴市集。”

同日,《杭州民国日报》记载:“塔砖中空,内藏黄纸,上有墨字,无人识得,或云佛经,或云符咒。”

应该说,在此时此刻,尚无“金”字出现。 主导人们情绪的仍然是过往的“宜男”“辟邪”求吉利的心理。

谣言开始:轻信“金砖”不惜毁经

认知简化,大脑偏好简单因果

但,仅仅48小时后——人们开始更加疯狂地抢夺塔砖,因为据说其中有金子。1924年9月28日,上海的一份以猎奇著称的小报《晶报》开始刊登关于雷峰塔内藏有金子的消息:“杭垣雷峰塔倾,内现异宝!乡民剖砖得金箔,光耀夺目!识者云:此吴越王所藏‘镇塔金符’,佩之可辟兵灾、旺子嗣。”

9月29日后,“塔底藏金库”“一夜暴富”的故事开始流传。人们从“求子”迅速转向“求财”,蜂拥而至雷峰塔。《时事新报》1924年10月2日 社会新闻版:“据杭城南星桥茶肆传闻,有张姓泥水匠于塔基东侧掘得‘金砖’三块,每块重五两,已售与当铺,得银百元。其人闭门不出,恐遭劫掠。”

长于推波助澜的《晶报》由刊登出文章《雷峰奇闻》:“城东王媪,夜梦许仙,着白袍指塔曰:‘金砖在第三层孔内,上有我名。’次日果于废墟得一砖,孔内纸上有‘仙’字(实为经文残字),王媪狂喜,鬻砖得银二十元,现已迁居上海”。

这两个完全胡说八道虚构人物、地点的故事,居然为大众制造出了不一样的“真实感”,让人们趋之若鹜。而随着传言的更大范围传播,有人开始毁坏塔砖,试图从中找到黄金。

陈曾寿在当时的日记中回忆“午后往雷峰,塔基狼藉,人如蚁聚。有老妪持砖示余,云‘内有金字’,剖之乃黄纸佛经,字迹模糊。妪大失所望,掷砖于地”。参与抢救经卷的国学大师马一浮记录说,自己捡得塔砖百余,都藏有经书,虽然纸色黄旧,但墨印精良。随后,马一浮在致友人的信中写道:“市井讹传‘内藏黄金’,实乃无知妄语。有愚民以刀劈砖,经卷尽毁,可叹可恨!”

学者张宗祥曾见一个小贩,试图以火烘烤砖体,欲“逼金流出”,致经卷焦脆断裂。张宗祥斥责小贩,反倒遭到讥笑:“先生读书人,不懂发财门路。”由此可见,当时,人们为求“金”,已经开始不惜用火烤、刀劈、水泡等方式破坏文物。

而面对愈演愈烈的非理性风潮,杭州市政公署发布了《告市民书》:“雷峰塔砖系吴越佛教文物,内藏佛经,非有黄金。妄言惑众、伪造售卖者,依法究办。市民勿信谣言,勿毁文物。”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告示被民众撕毁、涂鸦,有人写道:“官家想独吞金子!”

当年10月14日,警察厅巡查清河坊,查获伪金砖贩子李某,收缴伪砖三十七块。谁知,此举竟引来围观民众三百余人,齐声高呼要求“放人”,更有人现场断言:“警察才偷了真金砖”。面对汹汹民众,警察不得已释放李某,以平民愤。

此时,非理性的民众已经将执法者污名化,开始对抗公权力。

传说嫁接与诈骗:“许仙显灵”、“神符”与“假药”

利益驱动,谣言是可变现的“情绪商品”

1924年10月15日,上海娱乐小报《金刚钻报》报道:“雷峰塔倒,白蛇脱困!昨有老妪梦白娘子,嘱其‘速取塔砖,内有许仙所藏定情金符,可招良缘’。杭城闺秀争相购砖,价涨十倍。” 这家报纸, 首次将“许仙”“白蛇”与“金符/金砖”挂钩。至此,谣言到达了另一个新的高度。

而各种民间的戏曲评书等也注意到了雷峰塔的倒塌。他们纷纷推出各种艺术形式,对此加以改编,吸引顾客。1924年10月下旬,上海“新世界游艺场”推出新编滑稽戏《雷峰塔倒·白娘娘出世·金砖记》,剧情是,许仙当年为救白蛇,私藏三箱金砖于塔砖内,托法海“代管”,法海贪墨,砌入塔身。塔倒后金砖现世,许仙托梦指引有缘人。 苏州评弹艺人张云亭在演《雷峰遗宝》中,更声称:“许仙为救白蛇,私藏三箱金砖于塔孔,托法海‘代管’。塔倒金现,有缘者得之,可富三代!”

虽然,故事完全虚构,但听众踊跃,场场爆满。

当然,试图搭上这趟顺风车的不仅有戏曲等文化艺术人士。向来悬壶济世的医学界也开始不淡定了。1924年12月5日,《申报》率先刊登杭城“宝光斋”的广告:售卖“雷峰塔许仙亲藏开光金砖”,介绍其功能有镇宅招财、姻缘速成、考试必中等。而且每块砖附‘白娘娘灵符’一张,限量百块,先到先得,价洋二元(原砖仅值二分)。虽然,价格翻百倍,仍有市民排队购买。

1925年,“叶种德堂”的广告单中显示自己的新药为:“雷峰塔神砖粉”,号称此药取自许仙藏金之砖,高僧诵经开光,每日三厘,包生贵子,每包三角。 让人惊叹是,该药居然十分畅销。1924年10至12月,杭州清河坊、河坊街一带,至少17家店铺公开销售“雷峰塔金砖”及相关符咒、药粉。

非理性≠愚昧,反倒可能是“理性选择”

制度压迫下,唯一可操作的“日常反抗”形式

对雷峰塔的哄抢,让大量佛经被毁。原塔约藏经万卷,学者抢救不足800卷,90%以上毁于民众刀斧火烤。同时,塔基遭破坏:哄抢导致地基松动,1925年春雨后局部塌陷,增加后期考古难度。

对此,学者王国维表现出了异常的痛心,他致信容庚:“杭人之愚,不可理喻。余撰文登报,言砖中唯经无金,反被市井讥为‘酸秀才挡人财路’。悲夫!文物之劫,实为人祸。”

1925年4月,浙江省公署才发布公告,对伪造“金砖”出售、散布谣言者,依伐究办。这是浙江方面,首次动用法律手段打击谣言商品化。然而,此时,雷峰塔已倒塌近7个月。

2000年开始,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对雷峰塔遗址科学发掘,发现,雷峰塔藏经砖内置黄纸佛经,没有任何金属箔片、金粉、金块残留。

至此,科学考古彻底终结“金砖”谣言。

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在《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中说:“人注定在理性与非理性之间摆荡。文明的进步,不是消灭非理性,而是为其划定边界”。

回顾雷峰塔倒塌中,民众的种种作为,不少人可能会轻易扣上 “愚昧”“无知”的大帽。但其实,从当时看,许多人的行为在当事人认知框架内,是“理性”的。比如,花2元买伪金砖看似是非理性,但“万一真能招财/生子呢?才2元,赌一把。”再如,面对官方告示,民众选择围攻警察,也很好理解,“官府想独吞宝藏,我们是在反抗压迫!”

社会学家詹姆斯·斯科特在《弱者的武器》中指出:底层民众的“非理性行为”,常是在制度压迫下,唯一可操作的“日常反抗”形式。

在雷峰塔案例中,抢砖、买砖、骂学者,对民众而言,是在无权、无钱、无保障的现实中,抓住一丝“改变命运”的可能性——哪怕这可能性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