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上的那泡尿

我的外婆,是光绪三十四年——也就是一九零九年——生人,等到她老人家撒手人寰,已是公元一九九一年的光景了。这么算来,她在人世间,足足走了八十二个春秋。这本是一段漫长的、足以看尽沧桑变迁的岁月,然而,我总觉得,她生命里真正鲜活的、属于她自己的日子,在她三十岁那年,便戛然而止了。那一年,是一九三九年,我的外公,撇下她和一窝雏鸟似的孩子,走了。
三十岁,对于一个女人,该是怎样的年华呢?我无从想象外婆年轻时的模样,自我有记忆起,她便是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脑后挽着一个一丝不苟的小髻,终日里沉默着、忙碌着的老太太。她的脸,是南方丘陵地带常见的、被风雨和岁月侵蚀过的黄褐色,上面布满了细密的纹路,像一张揉皱后又尽力抚平了的桑皮纸。唯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偶尔抬起时,还残留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光,那光里,没有悲,也没有喜,只有一种认命之后的、石头般的沉静。从三十岁到八十二岁,整整五十二年的寡,她便是用这副瘦削的、仿佛永远也不会弯曲的脊梁,硬生生地守了下来。

外公去时,留下的,是一个怎样风雨飘摇的家啊。我的母亲,作为长女,那年也才十二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却已然要用稚嫩的肩膀,去分担那份沉甸甸的生活了。而家中的独苗,我的舅舅舒义贵,更是只有四岁,尚是不谙世事的年纪。底下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后来我们唤作张三孃,一个唤作汪满孃——这称呼里,便已预告了她们日后出嫁的归宿。听说,还有一个行二的女儿,早早地便夭折了,像一颗未曾点亮便熄灭的小小星子。可以想见,那一年的外婆,面对着啼哭的幼子,惶恐的女儿,以及家徒四壁的冰冷,该是怎样的一番心境。她没有再嫁,或许是不愿,或许是不能,总之,她和我那十二岁的母亲,像两株被急流冲到一起的、瘦弱的水草,互相依偎着,竟也奇迹般地,扛起了这个即将倾颓的家。
关于我母亲早年如何与外婆一同操持,如何在乱世里挣扎求生的故事,她后来也断断续续讲过一些,譬如遭遇土匪的惊险,但那已是另一篇文字的记载了。此刻,我更想说的,是关于我舅舅的一桩旧事。这故事,因了那几分荒诞的、近乎戏谑的偶然,总让我在后怕与庆幸之余,感到一种命运的不可捉摸。
那是一九四三年,舅舅八岁了。在那个年代,能进私塾念几天“子曰诗云”,已算是难得的造化。故事就发生在他从私塾放学回家的那个傍晚。一个八岁的男童,走在田埂上,四野是渐渐沉寂下来的天光,和散发着泥土与稻禾气息的田野。许是憋了一路的水,他走到离家不过百步之遥的田埂上,便迫不及待地停下,对着那片滋养了他家祖祖辈辈的田地,撒起尿来。

那该是怎样一幅天真而毫无戒备的画面。一个瘦小的背影,正进行着生命中最自然不过的一件事。然而,危险,往往就潜伏在最日常的片刻宁静里。不知从何处,冒出了一个土匪。我常常猜想那土匪的模样,是该有着一张穷凶极恶的脸,还是也只是一个被乱世磨去了人性温情的、麻木的汉子?他看见了田埂上我那正“放肆”着的舅舅。他举起了枪,一边瞄准,一边大概还带着几分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对着旁边可能存在的、不敢作声的乡民们说:
“这是谁家的小孩儿?你们看看我的枪法如何?看能不能够一枪把他给毙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一道冰冷的铁箍,瞬间能勒断人的呼吸。枪口下的,是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孩子,而夺走他生命的理由,仅仅是为了验证一下那该死的“枪法”。这其中的荒诞与残酷,至今想来,仍让我脊背发凉。

万幸,人间终究还未全然沦为地狱。就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旁边的乡民,那些平日里或许为鸡毛蒜皮争闹的邻里,发出了急切的声音。他们大约是喊着:
“使不得!使不得!这是舒家的幺儿,这家人仁义,好得很……”
“仁义,好得很”,这朴素的五个字,在那一刻,竟比任何坚盾利甲都要有力。它像一道薄而坚韧的屏障,隔开了那颗可能射出的、冰冷的子弹。那土匪沉吟了,或许是舒家平日的为人让他动了一丝恻隐,又或许,他只是觉得为一个“仁义”之家的小儿,犯不着坏了自己的“兴致”也罢,“名声”也罢。他终究是放下了枪。
我的舅舅,提上裤子,懵懵懂懂地,捡回了一条命。他或许根本不明白,刚才那一瞬,他与那个叫“死亡”的阴影,擦得有多么近。他依旧沿着那条田埂走回了家,走回了外婆那温暖的、也是苦难的庇护之下。而那泡尿,那泡险些用生命做代价的尿,也成了我们家史中一个带着荒诞色彩、却又无比沉重的印记。直到2017年,舅舅去世,享年85岁。弥留之际,很多人他都不认识了,但认识我,他说,我是让他自豪的幺外甥。
许多年后,天下已然换了模样。我的舅舅,那个曾在田埂上捡回一条命的孩子,在新中国成立后,当上了大队里的会计。我想象他戴着老花镜,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一丝不苟地拨弄着算盘,记录着工分和粮账的样子。他的世界里,是数字的清晰与秩序的安稳,再没有那样一只随意举起、决定生死的枪口了。这或许,是命运给予外婆那五十二年坚守,最实在、也最慰藉的一份报偿。

而我那守了一辈子寡的外婆呢?我总想起她静静的、几乎不发出什么声响的身影。她像一座沉默的山,将所有的风暴与雷霆都吸纳进自己嶙峋的躯体之内,而后,只在山涧里,流淌出清冽而微弱的泉,滋养着膝下的子女,直至干涸。那五十二年的寡,不仅仅是婚姻状态的空缺,那是一整个情感世界的荒芜与封存。她生命中最丰沛的、属于一个妻子的情感,在三十岁那年,便随着外公一同埋进了黄土。剩下的,只是一个母亲的角色,一个被苦难浇铸成的、坚硬的空壳。
那田埂上的惊魂一刻,舅舅回家后,定然是向外婆诉说过的。我不知道外婆听了,会是怎样的反应。是会一把将儿子死死搂在怀里,痛哭失声?还是,会怔怔地愣上许久,然后,用那双粗糙得如同树皮的手,默默地、更加用力地去搓洗盆里的衣裳?我猜想,多半是后者。因为她的泪,大约早已在那漫长的五十二年里,一滴一滴,无声地渗进了生活的每一道缝隙,再也流不出来了。
那泡尿,终究是渗进了故乡的泥土里,了无痕迹。可那一声险些响起的枪响,却像一枚坚硬的石子,永远地卡在了我们家族记忆的喉咙里,提醒着我们,生命曾何其脆弱,而那份源于平凡“仁义”的守护,又曾何其珍贵。外婆早已化作青山一抔土,而那条田埂,想来也早已变了模样。只是,每当夜深人静,我总会无端地想起那个黄昏,那个男孩,以及那一声被众人的良善及时喝止的、命运的扳机声。#MCN微头条伙伴计划##认证作者激励计划#(图片来自网络,侵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