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烟柳初雪·我与林贞
我进宫那年,京城下了最后一场雪。雪片落在朱墙上,像谁用指甲轻轻刮出的粉屑。 我叫月梁,十四岁,被分去伺候一个比我还小的主子。
林贞蹲在火盆旁,手指冻得通红,却仍捏着银针,在帕角绣一朵歪歪斜斜的芙蓉。她仰脸冲我笑,睫毛上沾着雪气: “姑姑,你说我把它送给程妃娘娘,她会高兴吗?”
我张了张嘴,喉间滚出一句“会的”。其实我想说——程妃连你名字都懒得记,又怎会为一条帕子展颜? 可我看见她眸子里碎星一样的光,便不忍掐灭。
那一瞬,我想起远在江南的幺妹月河。 月河也有一双这样亮的眼。 我进宫,原是为替她挡这一劫。
夜里,烟柳轩冷得像一口井。 林贞蜷在榻上,咳嗽声细若游丝。我替她掖被角,摸到她腕骨,伶仃得叫人心惊。 “姑姑,我怕。” 她声音发颤,像风里的烛焰。 我握住她的手,掌心里全是冷汗。 “怕什么?” “怕老死在这里,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
我沉默。 其实我也怕。 怕她死,更怕自己变成这座宫里另一具无名枯骨。
第二天,我偷偷把月例银子塞给御膳房的小太监,换来一块红糖、两片老姜。 林贞捧着碗,眼泪落在姜汤里,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姑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笑了笑,没答。 ——因为我欠你一句真话: 你活不过十八。 而我,亲手把你推向那条路。
—————————————— 第二章 绮霞暗涌·我与季霏玉
季贵妃倚在锦榻上,脸色苍白得像瓷。 “月梁,”她声音柔软,却像刀背刮过琉璃,“听说你针线好,替本宫绣个鹤氅吧。” 我跪下,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 “奴婢遵命。” ——我知道她要的不是鹤氅,是我这条命。
她忽然俯身,指尖挑起我下巴,蔻丹红得刺目。 “你救过本宫一次,本宫记得。” 我垂眼,看见她袖口的缠枝莲纹,像一条条勒紧脖颈的藤蔓。 “奴婢不敢忘。” “那就替本宫,好好照看林采女。” 她笑得温柔,眼底却淬着霜。 “她若平安产子,本宫保你出宫。”
我指尖一颤。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知道我想逃,也知道我逃不掉。
—————————————— 第三章 鼓上舞·林贞之死
林贞怀孕七个月,仍被逼着在鼓上跳舞。 鼓面不过水盆大,她挺着肚子,转圈时像一片枯叶在风里打旋。 皇帝抚掌大笑,妃子们掩唇讥笑。 我站在角落里,指甲陷进掌心,血顺着指缝滴落。
夜里,她抱着我哭,泪湿了我半边衣襟。 “姑姑,我疼。” 我轻轻拍她背,像哄月河小时候那样。 “再忍忍,就快熬出头了。” ——可我知道,她熬不过今晚。
她难产时,指甲抠进我腕子,留下十道月牙形的血痕。 “孩子……孩子……” 我俯身贴在她耳边,声音哽咽得不像自己的。 “是个皇子,主子,你睁开眼看看……” 她嘴角浮起一点笑,像春雪初融。 然后,那抹笑就永远停在了那里。
—————————————— 第四章 芙蓉烬·我与季君乔
雨夜,八角亭。 季君乔递给我一把伞,伞骨上还沾着细碎的雨珠。 “月梁,你当真不肯嫁我?” 我看着他,忽然想起少年时的他,也曾这样为我撑过伞。 只是那时,他眼里有光,如今只剩怜悯。 “奴才……配不上。” 我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妹妹很好,她比我干净。”
他转身时,背影在雨幕里模糊成一团墨。 我攥紧伞柄,指节发白。 ——若我回头,会不会看见他也在哭? 可我不敢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再也走不出这座宫。
—————————————— 第五章 离宫·余生
出宫那天,我穿一件旧青布裙,发间只簪一根木簪。 宫门缓缓阖上,像合上了一张吃人的嘴。 我回头望了一眼,四方的天忽然变得很蓝,很蓝。
月河扑进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长姐,你终于回来了。” 我摸她头发,指尖穿过她乌黑的发丝,像穿过一场旧梦。 “月河,好好活着。” ——替林贞,替何沁,也替那个十四岁的自己。
后来我嫁了人,一个姓鸿的幕僚。 他不问我的过去,我也不提。 夜里,我梦见林贞站在鼓上,裙摆开成一朵芙蓉。 她冲我笑,眼睛亮得像星星。 我伸手,却怎么也够不着。
醒来,枕边湿了一片。
—————————————— 【后记】 我一生没学会爱人,只学会如何不被人害。 如今我老了,坐在廊下晒太阳,怀里抱着一只老猫。 猫叫一声,我就想起一个人。 林贞、何沁、季霏玉…… 她们的名字,像针脚,一针一针,缝进我的骨血。 我逃出了宫墙,却逃不出她们。 ——这大概就是我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