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三年的秋阳,斜斜落在润州梦溪园的窗棂上,把书案上的铜罗盘照得发亮。沈括屈着指节,轻轻拨弄罗盘里的钢针 —— 针身细得像蚕丝,一头粘着点磁石磨出的黑粉,在铜盘的刻度上游走,最后停在正南偏东的位置,像被什么看不见的力气牵住。他凑近了些,鼻尖几乎碰到铜盘,老花镜滑到鼻尖也没察觉:“又偏了三分,这地脉的气,果然不跟日影走。”
书案一角堆着半卷手稿,最上面一页写着 “以磁石磨针锋则能指南”,墨色黑得发亮,是他用延州带回的石油烟煤做的墨。去年从秀州贬所迁来梦溪园时,他只带了三车书、一箱子手稿,还有这个跟了他二十年的罗盘。管家端来茶,瓷碗碰在案上叮一声:“先生,今早镇上的书铺来问,您那本《天下州县图》的刻版,还要不要接着弄?” 沈括没回头,手指还在摸罗盘的边缘 —— 那边缘被磨得光滑,是他当年在三司衙门算漕运账目时,天天攥着盘边想事磨出来的。“弄,怎么不弄?” 他声音有点哑,“这山川河流的位置,错不得,跟天上的星斗一样,错一分,底下的路就偏千里。”
那天下午,他把书房里的磁石都找了出来:有从磁州带回来的整块磁石,表面泛着铁灰色的光;有匠人雕成佩饰的小磁块,上面还刻着残缺的云纹;还有一块碎成两半的,是当年跟天文官争论浑仪刻度时,不小心摔的。他拿块粗磨石,把一根细钢针磨尖,再用磁石的一端反复蹭针锋 —— 蹭一下,就把针放到装了水的瓷碗里,碗里飘着片梧桐叶,针跟着叶子转,每次停的方向都差不多,却总比正南差一点。
他掏出纸笔,蘸了石油墨,在纸上画了个小罗盘,旁边注:“然常微偏东,不全南也。” 墨干得快,纸面没晕开一点痕迹。他想起治平三年在延州的日子,那时他刚任鄜延路经略安抚使,在城外见到村民挖井时冒出的黑油,“颇似淳漆,然之如麻,但烟甚浓,所沾幄幕皆黑”。当时他就扫了些烟煤装在绢袋里,回来试做墨,没想到竟比松烟墨还亮。“松烟墨要砍多少松树?这石油埋在地下,取之不尽,将来总有大用。” 他对着纸小声说,像跟老朋友聊天,指尖还沾着点墨粉,在纸上蹭出个小印子。
入冬后,梦溪园的梅花开了,沈括在梅树下摆了张桌,铺着旧历书。老儒张秀才来看他,拿起历书摇头:“先生,这旧历用了几百年,二十四节气跟着阴历走,去年春分在二月,今年倒跑到三月初,农夫播种都乱了章法。” 沈括指着历书里的格子,用指甲划着节气:“我想编个新历,把一年分成十二气,每个气十五天,不管月亮圆缺,只看太阳的位置。立春就是正月初一,惊蛰就是二月初一,农夫一看就懂,不用再算来算去。”
张秀才的胡子抖了抖:“这不是反了吗?祖宗传下的阴阳合历,哪能说改就改?再说,没有月亮的圆缺,怎么定初一十五?” 沈括拿起笔,在纸上画了条弯曲的线,是太阳的轨迹:“祖宗的历律,也是观天象来的。现在冬至点每年都西移,旧历不改,过几十年,农时就全乱了。你看去年冬至,比旧历早了一天,再等十年,小寒就得跑到腊月中旬去。” 他把笔顿了顿,在纸尾写:“异时必有用余之说者”,笔锋比平时重,墨点透了纸背。张秀才没再辩,只是摸着梅花枝叹气,花瓣落在历书上,沾了点墨。
夜里整理手稿时,他翻到熙宁七年的旧账册 —— 那是他当权三司使时,算江南漕运的稿子,上面还有王安石的朱批:“存中此算,省漕费二十万缗,甚善。” 那年他跟着王安石推新法,改税法、整军器,连西北的军粮调度,都靠他用算筹一笔笔算清楚。有次司马光来找他,指着账册上的数字:“存中,你这漕运的算法,是不是太偏向新法了?江南米价涨了,你却还按旧价算,百姓要吃亏的。”
他当时把算筹一拍,案上的墨汁都晃了:“君实兄,数字不会偏向谁。江南米价涨,是因为今年涝了,可走运河比走陆路省三成运费,这是算出来的,不是我说的。如果改走陆路,运费加在米价上,百姓才真吃亏。” 司马光没听,后来司马光当政,他就被调出京城,先贬宣州,再贬秀州,最后才来这梦溪园。他摸着账册上的朱批,指尖有点凉 —— 当年的争论,现在都成了纸上的墨迹,像梅树上的霜,一摸就化。
元祐六年开春,他开始补画《天下州县图》。那些图纸是他从熙宁年间就开始画的,走一处,画一处:西北的边关城郭,他亲自量过城墙的高度;江南的河流弯道,他坐着船测过水深。有次画到延州的石油产地,他想起当年在城楼上跟守将说的话:“这石油要是能炼成油,灌在箭头上,点火射出去,比火箭还厉害。” 守将笑他:“先生是文官,不懂打仗,这黑油子点着了能烧帐篷,哪能当武器?” 他当时没争,只是把这事记在手稿的空白处,现在看,那行字旁边已经积了点灰。
管家进来收拾,看见满桌的图纸:“先生,您这图比官府的还细,可您现在无官无职,画了给谁看?” 沈括没抬头,手里的尺子量着图纸上的距离:“给后来人看。将来有人要修桥、要开河,看这图,就知道哪段河深、哪段山陡,不用再走冤枉路。” 他把尺子放下,指着眼眶:“我这眼睛,现在看小字都模糊了,可这山川的位置,记在心里,错不了。”
夏天的时候,镇上的举人来拜访,看见他在院子里磨磁石,就笑着说:“先生当年在朝堂上何等风光,跟王安石同列,现在却跟这些石头打交道,不觉得屈才吗?” 沈括停下手里的磨石,磁石的粉末沾在手上,黑得像煤:“屈才?这石头能告诉人方向,比在朝堂上争来争去,实在多了。我当年算漕运,是为了让百姓少吃点苦;现在研究这些,也是为了让后来人少走点弯路。哪有什么屈不屈的?” 举人脸上的笑僵了,坐了会儿就走了。沈括看着他的背影,拿起磨好的磁石放在阳光下,石面反射的光,晃得他眯起了眼。
元祐八年的春天,沈括把《梦溪笔谈》的最后一卷订好,放在书案的最上层。窗外的桃花开得正好,风吹进来,带着花香,翻了几页书。他拿起那个旧罗盘,钢针已经有些锈了,可拨一下,还是能指向正南偏东的方向。他把罗盘贴在胸口,能感觉到铜盘的凉,像当年在三司衙门,王安石拍他肩时的温度。
绍圣二年的冬天,沈括病倒了。弥留之际,他让儿子把那块碎磁石放在他手里 —— 就是当年摔碎的那块,他后来用胶水粘好了,边缘还能看出裂纹。儿子哭着说:“爹,您放心,《梦溪笔谈》和《天下州县图》,我一定给您刻出来。” 他没说话,只是攥着磁石,手指动了动,像还在拨弄罗盘里的钢针。
后来《宋史》里写他 “博学善文,于天文、方志、律历、音乐、医药、卜算无所不通,皆有所论著”,可他没看到。现在的人用指南针的时候,很少有人想起润州梦溪园里那个摆弄磁石的老人;翻开公历日历,也很少有人知道,几百年前有个宋人,想让节气跟太阳走得更紧。可那本《梦溪笔谈》还在,里面的字像一颗颗小石子,扔在历史的水里,溅起的涟漪,一直传到今天 —— 就像他当年磨的钢针,不管过多少年,只要靠近磁石,还是会指向那个他反复测量的方向。那是知识的方向,是不管贬谪还是风光,都不肯偏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