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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唤醒的老手表

作者:黎荔我是在阁楼的旧木箱里发现它的。箱盖开启时,尘埃在斜射的日光里狂舞,像时间的碎屑被惊扰了安眠。它就躺在一叠泛黄书

作者:黎荔

我是在阁楼的旧木箱里发现它的。箱盖开启时,尘埃在斜射的日光里狂舞,像时间的碎屑被惊扰了安眠。它就躺在一叠泛黄书信与褪色相片上,裹着丝绒布,安静得像一个被遗忘的誓言。拾起时,指腹传来金属的微凉,以及更深处、几乎难以察觉的锈迹的涩感。表壳边缘已有了蛛网般的细纹,光泽如蒙尘的珍珠,黯淡却温润。我对着光转动它,那点残存的光,便幽幽地、怯怯地亮一下,旋即又敛入沉默,仿佛耗尽了回忆的气力。

这是我二十多岁时的手表。我几乎遗忘了在遥远的春日,年轻的我如何将它小心翼翼戴上腕间,表盘的光曾怎样映亮我眼中崭新的、尚未来得及折叠的岁月。我试着拧动发条。起初是涩的,像推开一扇久未开启的门,发出细微的、几近抗议的吱呀。然而,就在某个临界点过后,阻力消失了。发条顺从地收紧,积蓄力量。接着,我听见了——那“滴答,滴答”声,从寂静深处浮上来,起初带着试探的怯意,随即变得清脆、匀停,甚至带着一种近乎雀跃的节奏,在这阒寂的阁楼里,凿出一串生动而固执的音符。这老手表,在午后阳光浮动的尘埃里,一圈圈地跑动了起来。

我凝视着表盘。罗马数字有些模糊了,但那枚湛蓝的、修长的秒针,却正精神抖擞地画着一个又一个完满的圆圈。它走得那样认真,那样专注,仿佛它的世界,从来就只有这一件事可做,也只需做好这一件事。分针与时针,也矜持地随之移动,指向一个已然失效的时间刻度。这景象里有种奇异的荒诞,又透着庄严。我愣住了。这机械的、纯粹物理的“记忆”,竟如此固执。它不记得自己为何停摆,是某次意外的跌落,还是某个午后我忘了为它上弦,从此一梦经年?它不记得锈迹如何攀上身躯,不记得光泽如何被时光的砂纸一寸寸磨去,它只记得齿轮与齿轮咬合的使命。给它一点力气,它就忘记了过去的所有停顿。

我没有立刻校准指针。它就那么走着,在它的世界里,此刻或许是某个盛夏的黄昏,我刚从学校图书馆回到宿舍,书包里的铝饭盒叮当作响;或许是某个冬夜,我伏在灯下,为远方的父母写着长长的家书。那是一段早已被我抛在身后的旧时光,被这不知疲倦的、认真的圈跑,从遗忘的深海里打捞起来,湿漉漉地呈现在我面前。曾经发生的事,不可能因此再发生一次——这是时间的铁律。然而,这枚手表,以它机械的纯粹性,提出了一个天真的诘问:为何不能?只要发条充足,齿轮无损,它就能将那个二十多岁春天之后的时间逻辑,原封不动地延续下去。在它的宇宙里,那个遗落的世界从未真正“过去”,它只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等待一只手的唤醒。

我忽然想,它这“哒哒”的跫音,究竟是在追赶什么,还是在逃离什么?抑或,它只是固执地要证明:一段被标注过的“存在”,即便与世界脱了钩,也依然要依据自身的法则,持续地“在”下去。我伸出食指,轻轻抵住表冠,准备将它的指针拨正,让它汇入窗外那个车水马龙、以数字精准切割的世界的洪流。这动作轻而易举,如同在屏幕上滑动,删除一个错误。只需轻轻一旋,它便能与此刻的北京时间严丝合缝,获得一份崭新的、合法的“当代身份”。它那认真的奔跑,将因此获得“正确”的背书,变得合理,甚至有用。

可我的手指停住了。另一种更幽微的诱惑攫住了我:若我不去校准呢?若我就此放任,任由它接着那个被遗落世界里的时间,一圈,一圈,旁若无人地跑下去呢?那么,它证实的,便是一段确凿无疑的“旧时光”。那段时光曾属于谁?是读书时代在宿舍书桌奋笔疾书时偶然的一瞥?还是第一次戴上它去赴一场青涩约会时,心头如小鹿乱撞的节拍?那表盘之下,齿轮精密咬合的迷宫深处,是否还囚禁着那些时刻特有的光线、气味与未曾说出口的絮语?

它此刻的每一声“哒”,都像一把小小的锚,企图将某个已沉入岁月深海的、完整而自足的世界,一寸一寸地,拖拽到我这充斥着电子屏幕荧光与信息碎片的“现在”里来。这拖拽是徒劳的吗?是的,那“遗落的世界”永不可能复原。但它的徒劳,却如此有力。它拒绝被“现在”的节奏全然吞没,它用自己固执的、独立的节奏,在平滑流逝的时间线上,凿出了一个孔洞,一扇窗户。透过它,我们得以窥见:时间并非只有一种向度,一种速度。“过去”并非僵死的标本,它可能只是换了一种律动,在另一条平行轨道上,依然认真地运转着。

在一切都追求即时、同步、云端共享的今天,这老手表,代表的是一种孤独的、自给自足的时间。它不联网,不接收卫星信号,它的权威来自精密的物理法则与人类手工的调试。它是一座微型的、便携的遗迹,托在手上,沉甸甸的凉意渗进掌心,仿佛托着一枚时间的琥珀。这老手表啊,它不提供回忆的温情慰藉,它展示的是时间本身倔强的物理存在。它的运转,是一种抵抗,抵抗被遗忘所终结;也是一种宣言,宣称任何存在过的秩序,都有权保持其运行的惯性,直至能量的终极耗尽。

天色向晚,我将它放回旧木箱。那滴答声在闭合的黑暗中,依然清晰地响着,如一颗微小却执拗的心脏在跳动。窗外,华灯初上,城市换上霓虹的妆容,更庞大的时间机器在无声地高效运转。我置身于一种复调的、略显参差的时间韵律中。仿佛两个平行的时间甬道,在此刻被强行焊接在了一起。原来我们生活的此刻,从来不是单一而纯净的“现在”。它是无数个如这般细小、固执、各自为政的“旧时光”的残片,被某种偶然或意志,拖拽、镶嵌、糅合而成的。每一个碎片,都曾是一个完整的、有着自身呼吸与心跳的迷宫。